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大山裡的人生 | 上頁 下頁
鴨窠圍的夜(2)


  羊還固執的鳴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鑼鼓聲音,那一定是某個人家禳土酬神還願巫師的鑼鼓。聲音所在處必有火燎與九品蠟照耀爭輝。眩目火光下必有頭包紅布的老巫師獨立作旋風舞,門上架上有黃錢,平地有裝滿了谷米的平鬥。有新宰的豬羊伏在木架上,頭上插著小小五色紙旗。有行將為巫師用口把頭咬下的活生公雞,縛了雙腳與翼翅,在土壇邊無可奈何的躺臥。主人鍋灶邊則熱了滿鍋豬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鄰近一隻大船上,水手們已靜靜的睡下了,只剩餘一個人吸著煙,且時時刻刻把煙管敲著船舷。也像聽著吊腳樓的聲音,為那點聲音所激動,引起種種聯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聽到他輕輕的罵著野話,擦了支自來火,點上一段廢纜,跳上岸往吊腳樓那裡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間走動時,火光便從船篷空處漏進我的船中。也是同樣的情形吧,在一隻裝載棉軍服向上行駛的船上,泊到同樣的岸邊,躺在成束成捆的軍服上面,夜既太長,水手們愛玩牌的各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亂穿了兩套棉軍服,空手上岸,借著石塊間還未融盡殘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燈光處走去。

  到了街上,除了從人家門罅裡露出的燈光成一條長線橫臥著,此外一無所有。在計算中以為應可見到的小攤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門長煙盒裝著乾癟癟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塊的片糖,以及在燈光下看守攤子把眉毛扯得極細的婦人(這些婦人無事可作時還會在燈光下做點針線的),如今什麼也沒有。既不敢冒昧闖進一個人家裡面去,便只好又回轉河邊船上了。但上山時向燈光凝聚處走去,方向不會錯誤。下河時可糟了。糊糊塗塗在大石小石間走了許久,且大聲喊著,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隻船。

  上船時,兩腳全是泥,剛攀上船舷還不及脫鞋落艙,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夥計哥子們,脫鞋呀!」把鞋脫了還不即睡,便鑲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於命運感到十分驚異。我懂得那個忽然獨自跑上岸去的人,為什麼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會,鄰船上那人還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來,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聽聽他回來時,是不是也像別的船上人,有一個婦人在吊腳樓窗口喊叫他。許多人都陸續回到船上了,這人卻沒有下船。我記起「柏子」。但是,同樣是水上人,一個那麼快樂的趕到岸上去,一個卻是那麼寂寞的跟著別人後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會同柏子一樣,也是很顯然的事了。

  為了我想聽聽那個人上船時那點推篷聲音,我打算著,在一切聲音全已安靜時,我仍然不能睡覺。我等待那點聲音。大約到午夜十二點,水面上卻起了另外一種聲音。仿佛鼓聲,也仿佛汽油船馬達轉動聲,聲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遠了。像是一個有魔力的歌唱,單純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種固執的單調,以及單調的延長,使一個身臨其境的人,想用一組文字去捕捉那點聲音,以及捕捉在那長潭深夜一個人為那聲音所迷惑時節的心情,實近於一種徒勞無功的努力。

  那點聲音使我不得不再從那個業已用被單塞好空罅的艙門,到船頭去搜索它的來源。河面一片紅光,古怪聲音也就從紅光一面掠水而來。原來日裡隱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漁船,在半夜前早已靜悄悄的下了攔江網。到了半夜,把一個從船頭伸在水面的鐵兜,盛上燃著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節奏的敲著船舷各處漂去。身在水中見了火光而來與受了柝聲吃驚四竄的魚類,便在這種情形中觸了網,成為漁人的俘虜。當地人把這種捕魚方法叫「趕白」。

  一切光,一切聲音,到這時節已為黑夜所撫慰而安靜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紅光與那一派聲音。那種聲音與光明,正為著水中的魚和水面的漁人生存的搏戰,已在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將在接連而來的每個夜晚依然繼續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艙中以後,依然默聽著那個單調的聲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種原始人與自然戰爭的情景。那聲音,那火光,都近於原始人類的戰爭,把我帶回到四五千年那個「過去」時間裡去。

  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落了很大的雪,聽船上人細語著,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鄰船上那個人上船時節,在岸邊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跡。那寂寞的足跡,事實上我卻不曾見到,因為第二天到我醒來時,小船已離開那個泊船處很遠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