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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節和觀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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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星月嵌在寧靜藍空中,也像是大了近了許多。正當我們到達壩上時,忽然間大壩下廣場裡十二萬盞五色電燈齊明,讓我們仿佛突然進到一個童話仙境裡一般。我們就浮在這個閃爍不定的星海上,直到半夜。這種神奇動人的燈景,實在不是任何另外一時其它燈景能夠代替的。第二天晚上,正式舉行慶祝落成典禮時,約有二十萬工人、農民和解放軍及三百來個專業文藝團體及其它民間文藝隊伍參加,在燈光下進行聯歡演出。 我們先是在堤壩上看了許久,隨後又到堤下人叢中各處擠去。燈光下種種動人景象,也是無從讓別的燈景代替的。十多年來,國家基本建設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億萬人民在党領導下完成了數不清的水庫、橋樑、工廠、學校、萬千座高樓大廈,每次歡慶落成典禮時,都必然有同樣熱烈的慶祝大會在燈火燭天熱鬧光景下舉行,身預其事的人,一定懷著和我們差不多的感情,留在記憶中的燈景,想忘記也忘記不了! 前年歲暮年末,我和作家協會幾個同志,在革命聖地井岡山茨坪參觀訪問,正趕上青年幹部下放參加山區建設四周年紀念日。這幾百個年輕同志,都是四年前離開學校,響應黨的號召,來自全國各地,上山建設新山區的新型知識分子,其中女性且占一半。此外還有井岡歌舞團全體,和來自瓷都景德鎮的歌舞團全體。管理局朱局長,卻生長在附近山村裡,十多歲就參加了工農紅軍,跟隨毛主席萬里長征,現在又重新上山,領導青年建設新山區。八百多公尺高的茨坪,過去不到二十戶人家,近來已有三十多座大小樓房。新落成的七層大廈,依山據勝,遠望常在雲霧中的井岡山頂峰,青碧明滅,變幻不測,近接群峰,如相互揖讓。 禮堂在革命博物館附近,燈光下一個個年輕健康紅潤的臉孔,無不見出活潑中的堅韌,對於改變山區面貌,具有克服困難完成工作的信心。四年來這些青年和當地人民、解放軍戰士一道參加公路、水電站及其它開荒生產建設取得的成就,和自我思想改造的成就,都十分顯明。大會結束後,我們和歌舞團一群青年朋友回轉招待所時,天已落了大雪,遠近一片白鎊鎊。一面走一面想起紅軍剛上山來種種情形。在這種光景下,把國家過去、當前和未來貫串起來,一切景象給我的教育意義,真是格外深長。這種燈景也是我一生難忘的。 由於解放後有機會看到過這麼一些背景各不相同壯麗莊嚴的燈景,從這些燈景中體會出國家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億萬人民真正當家作主後,通過有計劃、有組織、有目的的長期勞動,如何在迅速改變整個國家的面貌。社會不斷前進,而燈節燈景也越來越宏偉輝煌,並且賦以各種不同深刻意義。回過頭來看看半世紀前另外一些小地方年節風俗和規模極小的燈節燈景,就真像是回到一個極其古老的歷史故事裡去了。 我生長家鄉是湘西邊上一個居民不到一萬戶口的小縣城,但是獅子龍燈焰火,半世紀前在湘西各縣卻極著名。逢年過節,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燈。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燈」,只是全城敲鑼打鼓各處玩去。白天多大鑼大鼓在橋頭上表演戲水,或在八九張方桌上盤旋上下。晚上則在燈火下玩蚌殼精,用細樂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燒燈」,主要比賽轉到另一方面,看誰家焰火出眾超群。 我照例憑頑童資格,和百十個大小頑童,追隨隊伍城廂內外各處走去,和大夥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燈的不僅要氣力,還得要勇敢,為表示英雄無畏,每當場坪中焰火上升時,白光直瀉數丈,有的還大吼如雷,這些人卻不管是「震天雷」還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陣,迎面奮勇而前。我們年紀小,還無資格參預這種劇烈活動,只能趁熱鬧在旁呐喊助威。有時自告奮勇幫忙,許可拿個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運氣不壞。因為始終能跟隨隊伍走,馬不離群,直到天快發白,大家都燒得個焦頭爛額,精疲力盡。隊伍中附隨著老漁翁和蚌殼精的,蚌殼精向例多選十二三歲面目俊秀姣好男孩子充當,老漁翁白須白髮也做得儼然,這時節都現了原形,狼狽可笑。 樂隊鼓笛也常有氣無力板眼散亂的隨意敲打著。有時為振作大夥精神,樂隊中忽然又悠悠揚揚吹起「踹八板」來,獅子耳朵只那麼搖動幾下,老漁翁和蚌殼精即或得應著鼓笛節奏,當街隨意兜兩個圈子,不到終曲照例就癱下來,惹得大家好笑!最後集中到個會館前點驗傢伙散場時,正街上江西人開的南貨店、布店,福建人開的煙鋪,已經放鞭炮燒開門紙迎財神,家住對河的年輕苗族女人,也挑著豆鼓蘿蔔絲擔子上街叫賣了。 有了這個玩燈燒燈經驗底子,長大後讀宋代詠燈節事的詩詞,便覺得相當面熟,體會也比較深刻。例如吳文英作的《玉樓春》詞上半闋: 茸茸狸帽遮眉額,金蟬羅剪胡衫窄,乘肩爭看小腰身,倦態強隨閑鼓拍。 寫的雖是八百年前元夜所見,一個小小樂舞隊年輕女子,在夜半燈火闌珊興盡歸來時的情形,和半世紀前我的見聞竟相差不太多。因為那八百年雖經過元明清三個朝代,只是政體轉移,社會變化卻不太大。至於解放後雖不過十多年,社會卻已起了根本變化,我那點兒時經驗,事實上便完全成了歷史陳跡,一種過去社會的風俗畫。邊遠小地方年輕人,或者還能有些相似而不同經驗,可以印證,生長於大都市見多識廣的年輕人,倒反而已不大容易想像種種情形了。 一九六三年三月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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