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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與沅州(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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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桃源劃子,有了這樣三個水手,再加上一個需要趕路,有耐心,不嫌孤獨,能花個二十三十的乘客,這船便在一條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動起來了。在這條河裡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見於記載的一人,應當是那瘋瘋癲癲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裡,他就說道:「朝發汪渚兮,夕宿辰陽。」若果他那文章還值得稱引,我們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舲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溯流而上,到過出產香草香花的沅州。 沅州上游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穀裡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裡,再從溪裡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聖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麼美麗。 什麼人看了我這個記載,若神往於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從桃源包了小船過沅州去,希望實地研究解決《楚辭》上幾個草木問題。到了沅州南門城邊,也許無意中會一眼瞥見城門上有一片觸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時可無從向誰去詢問。他所見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跡,並非什麼古跡。大約在清黨前後,有個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在沅州晃州兩縣,用黨務特派員資格,率領了兩萬以上四鄉農民和一群青年學生,肩持各種農具,上城請願。 守城兵先已得到長官命令,不許請願群眾進城。於是雙方自然發生了衝突。一面是旗幟,木棒,呼喊與憤怒,一面是居高臨下,一尊機關槍同十支步槍。街道既那麼窄,結果站在最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生與農民,便全在城門邊犧牲了。其餘農民一看情形不對,拋下農具四散跑了。那個特派員的屍體,於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眾三天。三天過後,便連同其他犧牲者,一齊拋入屈原所稱讚的清流裡喂魚吃了。幾年來本地人在內戰反復中被派捐拉夫,在應付差役中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載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討得酒錢回船時,這些水手必乘興過南門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後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經營最古職業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價錢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錢關一次門,上船時還可以得一包黃油油的上淨煙絲,那是十年前的規矩。照目前百物昂貴情形想來,一切當然已不同了,出錢的花費也許得多一點,收錢的待客也許早已改用「美麗牌」代替「上淨絲」了。或有人在皮匠街驀然間遇見水手,對水手發問:「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裡有的你讓別人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這上算嗎?」 那水手一定會拍著腰間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六七百里,桃源那一個他管不著。 便因為這點哲學,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灑脫多了。若說話不犯忌諱,無人疑心我「袒護無產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為,比起那些讀了些「子曰」,帶了《五百家香豔詩》去桃源尋幽訪勝,過後江討經驗的「風雅人」來,也實在還道德的多。 一九三五年三月作於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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