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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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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種狂病是有週期性的(也許還同經期有關係),約兩三個月一次。每次總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罷不能。按照習慣,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療,就是行巫。行巫不必學習,無從傳授,只設一神壇,放一平鬥,鬥內裝滿穀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麼也不用,就可正式營業。執行巫術的方式,是在神前設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絲綢巾覆蓋臉上。重在關亡,托亡魂說話,用半哼半唱方式,談別人家事長短,兒女疾病,遠行人情形。談到傷心處,談者涕泗橫溢,聽者自然更噓泣不止。 執行巫術後,已成為眾人承認的神之子,女人的潛意識,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會再發狂病。初初執行巫術時,且照例很靈,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說來十分巧合。因為有事前狂態作宣傳,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於不得已,光顧的老婦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雖可發財,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關心,受神指定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懲罰,設壇近於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漸漸變成職業,使術時多做作處。世人的好奇心,這時又轉移到新設壇的別一婦人方面去。 這巫婆若為人老實,便因此撤了壇,依然恢復她原有的職業,或做奶媽,或作小生意,或帶孩子。為人世故,就成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分,串當地有身份人家的門子,陪老太太念經,或如《紅樓夢》中與趙姨娘合作同謀馬道婆之流婦女,行使點小法術,埋在地下,放在枕邊,使「仇人」吃虧。或更作媒作中,弄一點酬勞腳步錢。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乾兒子。小孩子夜驚,就為「收黑」,用個雞蛋,咒過一番後,黃昏時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寶回來了嗎?」另一個就答,「八寶回來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後抱著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頭部,事情就算辦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稱為「仙娘」。 她的職務是「人鬼之間的媒介」,她的群眾是婦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義是她得到社會承認是神的代理人後,狂病即不再發。當地婦女實為生活所困苦,感情無所歸宿,將希望與夢想寄在她的法術上,靠她得到安慰。這種人自然間或也會點小丹方,可以治小兒夜驚,膈食。用通常眼光看來,殊不可解,用現代心理學來分析,它的產生同它在社會上的意義,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讀書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認這種「先知」,正說明另一種人的「無知」。 至於落洞,實在是一種人神錯綜的悲劇,比上述兩種婦女病更多悲劇性。地方習慣是女子在性行為方面的極端壓制,成為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由於軍人成為地方整個的統治者。軍人因職務關係,必時常離開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對於婦女的經驗,必使這種道德觀增強,方能維持他的性的獨佔情緒與事實。因此本地認為最醜的事無過於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婦女若無家庭任何拘束,自願解放,毫無關係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來光身遊街,表示與眾共棄。下面的故事是另外一個最好的例。 旅長劉俊卿,夫人是一個女子學校畢業生,平時感情極好。有同學某女士,因同學時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話。信被這位軍官見到後,便引起疑心。後因信中有句話語近於男子說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這位軍官疑心轉增。獨自駐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馬弁去接太太,並告馬弁:「你把太太接來,到離這裡十裡,一槍給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還有一點熱氣,不同她說話。你事辦得好,一切有我;事辦不好,不必回來見我。」 馬弁當然一切照辦。當真把旅長太太接來防地,到要下手時,太太一看情形不對,問馬弁是什麼意思。馬弁就告她這是旅長的意思。太太說:「我不能這樣冤枉死去,你讓我見他去說個明白!」馬弁說「旅長命令要這麼辦,不然我就得死。」末了兩人都哭了。太太讓馬弁把槍口按在心子上一槍打死了,(打心子好讓血往腔子裡流!)轎夫快快的把這位太太抬到旅部去見旅長,旅長看看後,摸摸臉和手,看看氣已絕了,不由自主淌了兩滴英雄淚,要馬弁看一副五百塊錢的棺木,把死者裝殮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結了。 這悲劇多數人就只覺得死者可憫,因誤會得到這樣結果,可不覺得軍官行為成為問題。倘若女的當真過去一時還有一個情人,那這種處置,在當地人看來,簡直是英雄行為了。 女子在性行為所受的壓制既如此嚴酷,一個結過婚的婦人,因家事兒女勤勞,終日織布,績麻,作醃菜,家境好的還玩骨牌,尚可轉移她的情緒,不至於成為精神病。一個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個愛美好潔,知書識字,富於情感的聰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這方面情緒上所受的壓抑自然更大,容易轉成病態。地方既在邊區苗鄉,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觀影響到一切人,形成一種絕大力量。大樹、洞穴、岩石,無處無神。狐、虎、蛇、龜,無物不怪。神或怪在傳說中美醜善惡不一,無不賦以人性。因人與人相互愛悅的傳說,和當前道德觀念極端衝突,便產生人和神怪愛悅,女性在性方面的壓抑情緒,方借此得到一條出路。落洞即人神錯綜之一種形式。背面所隱藏的悲慘,正與表面所見出的美麗成分相等。 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而美麗。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平時貞靜自處,情感熱烈不外露,轉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為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洞穴旁經過,為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為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這個抽象的神或為傳說中的像貌,或為記憶中廟宇裡的偶像樣子,或為常見的又為女子所畏懼的蛇虎形狀。總之這個抽象對手到女人心中時,雖引起女子一點羞怯和恐懼,卻必然也感到熱烈而興奮。事實上也就是一種變形的自瀆。等待到家中人注意這件事情深為憂慮時,或正是病人在變態情緒中戀愛最滿足時。 通常男巫的職務重在和天地,悅人神,對落洞事即付之於職權以外,不能過問。辰州符重在治大傷,對這件事也無可如何。女巫雖可請本家亡靈對於這件事表示意見,或陰魂入洞探詢消息,然而結未總似乎凡屬愛情,即無罪過。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於白費。雖天王佛菩薩權力廣大,人鬼同尊,亦無從為力。(迷信與實際社會互相映照,可謂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聽其慢慢死去。 死的遲早,都認為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實上有一半近於女子自己作主。死時女子必覺得洞神已派人前來迎接她,或覺得洞神親自換了新衣騎了白馬來接她,耳中有簫鼓競奏,眼睛發光,臉色發紅,間或在肉體上放散一種奇異香味含笑死去。死時且顯得神氣清明,美豔照人。真如詩人所說:「她在戀愛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淚眼瑩然相向,無可奈何。只以為女兒被神所眷愛致死。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終於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齡,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的治療是結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習慣這種為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願意接回家中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和藥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種女性的歇思底裡亞,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這神秘背後隱藏了動人的悲劇,同時也隱藏了動人的詩。至如辰州符,在傷科方面用催眠術和當地效力強不知名草藥相輔為治,男巫用廣大的戲劇場面,在一年將盡的十冬臘月,殺豬宰羊,擊鼓鳴鑼,來作人神和樂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緒和浪漫情緒,比較起來,就見得事很平常,不足為異了。 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說的種種。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為遊俠者精神。這從遊俠者的道德觀所表現的宗教性和戲劇性也可看出。婦女道德的形成,與遊俠者的道德觀大有關係。遊俠者對同性同道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故對於同道眷屬亦視為家中人,呼為嫂子。子弟兒郎們照規矩與嫂子一床同宿,亦無所忌。但條款必遵守,即「只許開弓,不許放箭」。條款意思就是同住無妨,然不能發生關係。若發生關係,即為犯條款,必受嚴重處分。這種處分儀式,實充滿宗教性和戲劇性。下面一件記載,是一個好例。這故事是一個參加過這種儀式的朋友說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張方桌(象徵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張方桌重疊為一個高臺,桌前掘個一尺八丈見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頭刀豎立坑中,刀鋒向上,疏密不一。預先用浮土掩著,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裝到場,當時流行的裝束是:青縐綢巾裹頭,視耳邊下垂巾角長短表示身分。穿紙甲,用棉紙捶煉而成,中夾頭髮,作成背心式樣,輕而柔韌,可以避刀丸。外穿密鈕打衣,袖小而緊。佩平時所長武器,多單刀雙刀,小牛皮刀鞘上繪有綠雲紅雲,刀環上系彩綢,作為裝飾。著青褲,裹腿,腿部必插兩把黃鱔尾小尖刀。赤腳,穿麻練鞋。桌上排定酒盞,燃好香燭,發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雞頭,將雞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將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將事由說明,請眾議處。事情是一個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么」調戲嫌疑,老么犯了某條某款。 女子年青而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轉。男的不過二十歲左右,黑臉長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說完後,女子繼即陳述經過,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語。此後輪到青年開口時,就說一切都出於誣衊。至於為什麼誣衊,他不便說,嫂子應當清清楚楚。那意思說是說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既經否認,各執一說,「執法」無從執行處分,因此照規矩決之於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脫去,把衣甲脫去,光身赤腳爬上那八張方桌頂上去。毫無懼容,理直氣壯,奮身向土坑躍下,出坑時,全身絲毫無傷,照規矩即已證實心地光明,一切出於受誣。其時女子頭已低下,臉色慘白,知道自己命運不佳,業已失敗,不能逃脫。 那大哥揪著女的髮髻,跪到神桌邊去,問她;「還有什麼話說?」女的說:「沒有什麼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頸受戮,不求饒也不狡辯,一切沉默。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無一個人有所表示,於是拔出背上單刀,一刀結果了這個因愛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誣他調戲的女子。頭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夥哥子弟兄見事已完,把屍身拖到原來那個土坑裡去,用刀掘土,把屍身掩埋了。那個大哥和那個么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分上的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為婦人顯出弱點,都默默無言,各自走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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