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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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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沒有錯誤,不久就走到了那絨線鋪門前了。恰好有個船上人來買棉線,當他推門進去時,我緊跟著進了那個鋪子。有這樣希奇的事情嗎?我見到的不正是那個女孩嗎?我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鋪櫃裡一垛棉紗邊,兩手反復交換動作挽她的棉線,目前我所見到的,還是那麼一個樣子。難道我如浮士德一樣,當真回到了那個「過去」了嗎?我認識那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現在的這一個就是當年的那一個。 「要什麼呀?」就是那聲音,也似乎與我極其熟習。 我指定懸在鉤上一束白色東西,「我要那個!」 如今真輪到我這老軍務來購買系草鞋的白棉紗帶子了!當那女孩子站在一個小凳子上,去為我取鉤上貨物時,鋪櫃裡火盆中有茶壺沸水聲音,某一處有人吸煙聲音。女孩子辮發上纏得是一綹白絨線,我心想:「死了爸爸還是死了媽媽?」火盆邊茶水沸了起來,小隔扇門後面有個男子啞聲說話:「小翠,小翠,水開了,你怎麼的?」女孩子雖已即刻很輕捷伶便的跳下凳子,把水罐挪開,那男子卻仍然走出來了。 真沒有再使我驚訝的事了,在黃暈暈的煤油燈光下,我原來又見到了那成衣人的獨生子,這人簡直可說是一個老人。很顯然的,時間同鴉片煙已毀了他。但不管時間同鴉片煙在這男子臉是刻下了什麼記號,我還是一眼就認定這人便是那一再來到這鋪子裡購買帶子的趙開明。從他那點神氣看來,卻決猜不出面前的主顧,正是同他釣蛤蟆的老伴。這人雖作不成副官,另一糊塗希望可終究被他達到了。 我憬然覺悟他與這一家人的關係,且明白那個似乎永遠年青的女孩子是誰的兒女了。我被「時間」意識猛烈的摑了一巴掌,摩摩我的面頰,一句話不說,靜靜的站在那兒看兩父女度量帶子,驗看點數我給他的錢。完事時,我想多停頓一會,又藉故買點白糖。他們雖不賣白糖,老伴卻十分熱心出門為我向別一鋪子把糖買來。他們那份安於現狀的神氣,使我覺得若用我身分驚動了他,就真是我的罪過。 我拿了那個小小包兒出城時,天已斷黑,在泥堤上亂走。天上有一粒極大星子,閃耀著柔和悅目的光明。我瞅定這一粒星子,目不旁瞬。 「這星光從空間到地球據說就得三千年,閱歷多些,它那麼鎮靜有它的道理。我現在還只三十歲剛過頭,能那麼鎮靜嗎?…… 我心中似乎極其混亂,我想我的混亂是不合理的。我的腳正踏到十七年前所躺臥的泥堤上,一顆心跳躍著,勉強按捺也不能約束自己。可是,過去的,有誰人能攔住不讓它過去,又有誰能制止不許它再來?時間使我的心在各種變動人事上感受了點分量不同的壓力,我得沉默,得忍受。再過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這小城中來?世界雖極廣大,人可總像近於一種宿命,限制在一定範圍內,經驗到他的過去相熟的事情。 為了這再來的春天,我有點憂鬱,有點寂寞。黑暗河面起了縹緲快樂的櫓歌。河中心一隻商船正想靠碼頭停泊,歌聲在黑暗中流動,從歌聲裡我儼然徹悟了什麼。我明白「我不應當翻閱歷史,溫習歷史」。在歷史前面,誰人能夠不感惆悵? 但我這次回來為的是什麼?自己詢問自己,我笑了。我還願意再活十七年,重來看看我能看到難於想像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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