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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化鎮(2)


  於是我得意極了,便異常快樂地說:「來,來,試一試,今天的怎麼樣!」我那麼忙著,赤著雙腳跑上街去又到冰冷的溪水裡洗刮,又守在風箱邊老半天,究竟為的是什麼?就為的是臨吃飯時驚訝他們那麼一下。這些文武幕僚也可真算得是懂幽默,常常從樓上眼看著我手上提了狗肉,知道我忙著這件事時,卻裝作不知道,對於我應辦的公文,那秘書官便自己來動手。見我向他們微笑,他們總故意那麼說:「天氣這樣壞,若有點狗肉大家來喝一杯,可真不錯!」說了他們又互相裝成抱歉的口吻說:「上一次真對不起小師爺,請我們的客忙了他一天。」

  他們說到這裡時就對我望著,仿佛從我微笑時才引起一點疑心,方帶著疑問似地說:「怎麼,怎麼,小師爺,你難道又要請客了麼?這次可莫來了,再來我們就不好意思了!」我笑笑,跑開了。他們明白這件事,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我雖然聽得出他們的口吻,懂得他們的做作,但我還是歡喜那麼做東請客。此後到大都會混了好多年,還依舊常常做這類「有趣」的傻事。

  就因為這點性格,名義上我做的是司書,實際上每五天一場,我總得做一回廚子。大約當時我燜狗肉的本領較之寫字的本領實在也高一著,我的生活興味,對於做廚子辦菜,又似乎比寫點公函呈文之類更相近。

  我間或同這些高等人物走出村口,往山腳下鄉紳家裡去吃蒸鵝喝家釀燒酒,間或又同修械處小工人上山采藥摘花,找尋山果。我們各人都會用篠竹做短簫,在一支青竹上鑽四個圓圓的眼兒,另一端安置一個扁扁的竹膜哨子,就可吹出新婚嫁女的嗩呐聲音。胡笳曲中的《娘送女》、《山坡羊》等等,我們無一不可以合拍吹出。我們最得意處也就是四五個人各人口中含了那麼一個東西向街上並排走去,嗚嗚喇喇聲音引起許多人注意,且就此吹進營門。住在戲樓上人,先不知道是誰作的事,各人都爭著把一個大頭從戲樓窗口伸出,到後明白只是我們的玩意兒時,一面大罵我們一面也就笑了許久。大致因為大家太無事可做,所以他們不久也來跟我們學習吹這個東西,有一姓楊的參謀,便常常拿了這種綠竹小管,依傍在樓梯邊吹它,一吹便是半天,吹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我們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鐮刀到小溪裡去砍魚,用雞籠到田中去罩魚。且上山裝套設阱,捕捉野狸同黃鼠狼。把黃鼠狼皮整個剝來,用米糠填滿它的空處,曬乾時用它裝零件東西。

  我有一次無意中還在背街發現了一個熔鐵工廠,矗立個高過一丈的泥爐在大罩棚下喘氣冒煙。

  當我發現了那個制鐵處以後,就常常一個人跑到那裡去,看他們工作。因此明白那個地方制鐵分四項手續,第一收買從別處擔來的黃褐色原鐵礦,七個小錢一斤,按分量算賬。其次把買來的原鐵礦每一層礦石夾一層炭,再在上面壓一大堆礦塊,從下面升火讓它慢慢地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后礦已烘酥冷卻,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黃泥做成可以傾側的爐子裡面去。一個人把爐旁風箱拉動,送空氣進爐腹,等到鐵汁已熔化時,就把爐下一個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礦石渣先扒出來,再把爐傾側,放光的白色熔液,瀉出到劃成方形的砂地上,再過一會兒,白汁一凝結,便成生鐵板了。末了再把這些鐵板敲碎放到煤火爐上去燒紅,用錘打成方柱形,便成為運出本地到各縣去的熟鐵了。

  我一到這裡來就替他們拉風箱,風箱拉動時作出一種動人的吼聲,高巍巍的爐口便噴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陣氣力在這圓桶形風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白色放光閃著火花的鐵汁從缺口流出,這工作也很有意思的。若拉了一陣風箱,親眼看過傾瀉一次鐵汁,我回去時便極高興地過修械處告給那幾個小工人,又看他們拉風箱打鐵。我常常到修械處,我歡喜那幾個小工人,我歡喜他們勇敢而又快樂的工作。

  我最高興的是看他們那個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鐵條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長城》,一面調度指揮三個小孩子的工作。他們或者裸著瘦瘦的膊子,舞動他們的鐵錘,或用魚頭鑽在鐵盤上鑽眼,或把敷了醬的三角形新鋼钅慮,燒紅時放到鹽水裡一淬,或者什麼事也不做,只是蹲成一團,圍到一大缽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麻子「師傅長師傅短」地隨意亂說亂笑。說到「做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子」時,那師傅若多喝了一杯,時間雖到了十一月,為了來一個證明,總說:

  「誰願意做大丈夫的同我下溪裡泅一陣水!」

  到後必是師徒四人一齊從後門出去。到溪水裡去亂澆一陣水,鬧一陣,光著個上身跑回來,大家哈哈笑個半天。有一次還多了一個人,因為我恰恰同他們喝酒,我也就做了一次「大丈夫」。

  在部中可看到的還很多。間或有什麼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駡一頓,喊,「護兵,打這個雜種一百!」於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動卸了褲子,趴在冷硬的石階上,露出一個黑色的大髒臀,讓板子啪啪地打,把數目打足,站起來提著褲頭荷荷地哭著走了。

  白日裡出到街市盡頭處去玩時,常常還可以看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常常是這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後面又是幾個兵,或押解一兩個雙手反縛的人,或押解一擔衣箱,一匹耕牛。這一行人眾自然是應當到我們總部去的,一見到時我們便跟了去。

  晚上過堂時,常常看到他們用木棒打犯人腳下的螺絲骨。這刑罰是墊在一塊方鐵上執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隻腳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燒胸肋。又用鐵棍上「地繃」,啵的一聲把腳扳斷,第二天上午就拖了這人出去砍掉。拷打這種無知鄉民時,我照例得坐在一旁錄供,把那些鄉下人在受刑不過情形中胡胡亂亂招出的口供,記錄在一角公文紙上。末後兵士便把那鄉下人手掌塗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處按個手印。這些東西末了還得歸我整理,再交給軍法官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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