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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兵的技術班


  家中聽說我一到那邊去,既有機會考一分口糧,且明白裡面規矩極嚴,以為把我放進去受預備兵的訓練,實在比讓我在外面撒野較好。即或在技術班免不了從天橋掉下的危險,但有人親眼看到掉下來,總比無人照料,到那些空山裡從高崖上摔下為好些,因此當時便答應了。母親還為我縫了一套灰布制服。

  我把這消息告給學校那個梁班長時,軍衣還不曾縫好,他就帶我去見了一次姓陳的教官。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挺著胸脯的人,實在有點害怕,但我卻因為聽說他的杠杆技術曾經得過全省錦標,能夠在天橋上豎蜻蜓用手來回走四五次,又能在杠杆上打大車輪至四十來次,簡直是個新式徐良、黃天霸,因此雖畏懼他卻也歡喜他。

  這教官給我第一次印象不壞,此後的印象也十分好。他對於我似乎也還滿意。先看我人那麼小,排隊總在最後一名,在操場中「跑步」時便把我剔出,到「正步走」「向後轉」走時,我的步子較小一點,又想法讓我不吃虧。但經過十天后,我的能力和勇敢,就得到他完全的承認,做任何事應當大家去做的,我頭上也總派到一份了。

  我很感謝那教官,由於他那分無私嚴厲,逼迫我學會了一種攀杠杆的技術,到後來還用這點技術救過我自己一次生命的危險。我身體到後來在軍隊中去混了那麼久,那一次重重的傷寒病四十天的高熱,居然能夠支持下來,未必不靠從技術班訓練好的一個結實體格所幫助。我的身體是因從小營養不良顯得脆弱,性格方面永遠保持到一點堅實軍人的風味,不管做什麼總去做,不大關心成敗得失,似乎也就是那將近一年的訓練養成的。

  我進到了那軍役補習班後,方知道原來在學校做班長的梁鳳生,在技術班也還是我們的班長。我在裡面得到他的幫助可不少。一進去時的單人教練,他就做了我的教師。當每人到小操場的砂地上學習打筋斗時,用腰帶束了我的腰,兩個人各用手緊緊地抓著那根帶子,好在我正當把兩隻手墊到地面,想把身體翻過去再一下挺起時,他就趕忙用手一拉,使我不要扭壞腰腿。有時我攀上杠杆,用膀子向後反掛,預備來一次背車,在旁小心照料的也總是他。有時一不小心摔到砂地上,跌啞了喉,想說話無論如何怎樣用力再也說不出口,一為他見及,就趕忙攙起我來,扶著我亂跑,必得跑過好一陣,我口方說得出話,不至於出現後遺症。

  這人在學校書既讀得極好,每次考試總得第一,過技術班來成績也非常好。母親是一個寡婦,守著三個兒子,替人縫點衣服過日子。這同學散操以後,便跑回去,把那個早削好了無數甘蔗,業已分配得上好的籃子,提上街到各處去叫賣,把甘蔗賣完便賺回三五十個小錢。這人雖然為了三五十個錢,每個晚上總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學好友時,總一句話不說,走到你身邊來,把一節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裡,風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這樣兩次,心中真感動得厲害。我並不想那甘蔗吃,卻因為他那種慷慨大方處,白日見他時簡直使我十分害羞。

  這朋友雖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學校方面,我最好的一個同學卻是個姓陳名肇林的。在技術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陳,名繼瑛,這個陳繼瑛家只隔我家五戶,照本地習慣,下午三點即吃晚飯,他每天同我一把晚飯吃過後,就各人穿了灰布軍服,在街上氣昂昂地並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門洞邊時,賣牛肉的屠戶,正在收拾他的業務,總故意逗我們,喊叫我們作「排長」。一個守城的老兵,也總故意做一個鬼臉,說兩句無害於事的玩笑話。兩人心中以為這是小玩笑,我們上學為的是將來做大事,這些小處當然用不著在意。

  當時我們所想的實在與這類事不同,他只打量做團長,我就只想進陸軍大學。即或我爸爸希望做一將軍終生也做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份過去光榮,用許多甜甜的故事輸入到這荒唐頑皮的小腦子裡後,卻料想不到,發生很大的影響。書本既不是我所關心的東西,國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狀元已無可希望,卻儼然有一個將軍的志氣。家中別的什麼教育都不給我,所給的也恰恰是我此後無多大用處的。可是爸爸給我的教育,卻對於我此後生活的轉變,以及在那個不利於我讀書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處。體魄不甚健實的我,全得爸爸給我那分啟發,使我在任何困難情形中總不氣餒,任何得意生活中總不自驕。比給我任何數目的財產,還似乎更貴重難得。

  當營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幾名缺額,我們那一組應當分配一名時,我照例去考過一次。考試的結果當然失敗。但我總算把各種技術演習了那麼一下。也在小操場杠杆上做掛腿翻上,再來了十個背車。又躥了一次木馬,走了一度天橋,且從平臺上拿了一個大頂,再丟手側身倒擲而下。又在大操場指揮一個十人組成的小隊,作正步、跑步、跪下、臥下種種口令,完事時還跑到閱兵官面前用急促的聲音完成一種報告。操演時因為有鎮守使署中的參謀長和別的許多軍官在場,臨事雖不免有點慌張,但一切動作做得還不壞:不跌倒,不吃吵,不錯誤手續。且想想,我那時還是一個十三歲半的孩子!這次結果守兵名額雖然被一位美術學校的學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卻並不難過(這人原先在藝術學校考第一名,在我們班裡做了許久大隊長,各樣皆十分來得。

  這人若當時機會許可他到任何大學去讀書,一定也可做個最出色的大學生。若機會許可他上外國去學藝術,在繪畫方面的成就,會成一顆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後來機會委屈了他,環境限止了他,自己那點自足驕傲脾氣也妨礙了他,十年後跑了半個中國,還是在一個少校閑曹的位置上打發日月)。當時各人雖沒有得到當兵的榮耀,全體卻十分快樂。我記得那天回轉家裡時,家中人問及一切,竟對我親切地笑了許久。且因為我得到過軍部的獎語,仿佛便以為我未來必有一天可做將軍,為了歡迎這未來將軍起見,第二天殺了一隻雞,雞肝雞頭全為我獨佔。

  第二回又考試過一次,那守兵的缺額卻為一個姓舒的小孩子占去了,這人年齡和我不相上下,各種技術皆不如我,可是卻有一分獨特的膽量,能很勇敢地在一個兩丈余高的天橋上,翻倒筋斗擲下,落地時身子還能站立穩穩的。因此大家仍無話說。這小孩子到後兩年卻害熱病死了。

  第三次的兵役給了一個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撐篙跳會考時第一,這人後來當兵出防到外縣去,也因事死掉了。

  我在那裡考過三次,得失之間倒不怎麼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著我每天能夠把軍服穿得整整齊齊地過軍官團上操,且明白了許多軍人禮節,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許多。可是技術班全部組織,差不多全由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於那點稀有服務精神被那位鎮守使看中了意,當他衛隊團的營副出了缺時,我們那教官便被調去了。教官一去,學校自然也無形解體了。

  這次訓練算來大約是八個月左右,因為起始在吃月餅的八月,退伍是次年開桃花的三月。我記得那天散操回家,我還在一個菜園裡摘了一大把桃花回家。

  那年我死了一個二姐,她比我大兩歲,美麗,驕傲,聰明,大膽,在一行九個兄弟姊妹中,比任何一個都強過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強的性格上。我特別傷心,埋葬時,悄悄帶了一株山桃插在墳前土坎上。過了快二十年從北京第一次返回家鄉上墳時,想不到那株山桃樹已成了兩丈多高一株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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