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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的一課(2)


  這革命原是城中紳士早已知道,用來對付鎮筸鎮,和辰沅永靖兵備道兩個衙門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約好了的。但臨時卻因軍隊方面談的條件不妥,誤了大事。

  革命算已失敗了,殺戮還只是剛在開始。城防軍把防務佈置周密妥當後,就分頭派兵下苗鄉去捉人,捉來的人只問問一句兩句話,就牽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殺人照例應當在西門外,現在造反的人既從北門來,因此應殺的人也就放在北門河灘上殺戮。當初每天必殺一百左右,每次殺五十個人時,行刑兵士還只是二十一個人,看熱鬧的也不過三十左右。有時衣也不剝,繩子也不捆縛,就那麼跟著趕去的。常常有被殺的站得稍遠一點,兵士以為是看熱鬧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殺的差不多全從苗鄉捉來,糊糊塗塗不知道是些什麼事,因此還有一直到了河灘被人吼著跪下時,才明白行將有什麼新事,方大聲哭喊驚惶亂跑,劊子手隨即趕上前去那麼一陣亂刀砍翻的。

  這愚蠢殘酷的殺戮繼續了約一個月,才漸漸減少下來。或者因為天氣既很嚴冷,不必擔心到它的腐爛,埋不及時就不埋,或者又因為還另外有一種示眾意思,河灘的屍首總常常躺下四五百。

  到後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鄉捉來的人都得殺頭,衙門方面把文書稟告到撫台時大致說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規矩還得剿平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來的人一多,被殺的頭腦簡單異常,無法自脫,但殺人那一方面知道下面消息多些,卻有點寒了心。幾個本地有力的紳士,也就是暗地裡同城外人溝通卻不為官方知道的人,便一同向道台請求有一個限制。經過一番選擇,該殺的殺,該放的放。每天捉來的人既有一百兩百,差不多全是苗鄉的農民,既不能全部開釋,也不應全部殺頭,因此選擇的手續,便委託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牽到天王廟大殿前院坪裡,在神前擲竹筊,一仰一覆的順筊,開釋,雙仰的陽筊,開釋,雙覆的陰茭,殺頭。生死取決於一擲,應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該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個人在一分賭博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應死的誰也不說話,就低下頭走去。

  我那時已經可以自由出門,一有機會就常常到城頭上去看對河殺頭。每當人已殺過趕不及看那一砍時,便與其他小孩比賽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計數那一片死屍的數目。或者又跟隨了犯人,到天王廟看他們擲筊。看那些鄉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當開釋時還不敢睜開眼睛。又看著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份頹喪那份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也影響到我一生對於濫用權力的特別厭惡。

  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

  第二年三月本地革命成功了,各處懸上白旗,寫個「漢」字,小城中官兵算是對革命軍投了降。革命反正的兵士結隊成排在街上巡遊。外來鎮守使,道尹,知縣,已表示願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紳士出面來維持,並在大會上進行民主選舉,我爸爸便即刻成為當地要人了。

  那時節我哥哥弟弟同兩個姐姐,全從苗鄉接回來了。家中無數鄉下軍人來來往往,院子中坐滿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發現了那個紫黑臉膛的表哥。他並沒有死去,背了一把單刀,朱紅牛皮的刀鞘上描著金黃色雙龍搶寶的花紋。他正在同別人說那一夜撲近城邊爬城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訴他:「我過天王廟看犯人擲筊,想知道犯人中有沒有你,可見不著。」那表哥說:「他們手短了些,捉不著我。現在應當我來打他們了。」當天全城人過天王廟開會時,我爸爸正在臺上演說,那表哥當真就爬上臺去重重地打了縣太爺一個嘴巴,使得臺上台下都笑鬧不已,演說也無法繼續。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變化。不多久,爸爸和一個姓吳的競選去長沙會議代表失敗,心中十分不平,賭氣出門往北京去了。和本地闕祝明同去,住楊梅竹斜街酉西會館,組織了個鐵血團,謀刺袁世凱,被偵探發現,闕被捕當時槍決。我父親因看老譚的戲,有熟人通知,即逃出關,在熱河都統姜桂題、米振標處隱匿(因為相熟),後改名換姓,在赤峰、建平等縣做科長多年,袁死後才和家裡通信。只記到借人手寫信來典田還帳。到後家中就破產了。父親的還湘,還是我哥哥出關萬里尋親接回的。哥哥會為人畫像,借此謀生,東北各省都跑過,最後才在赤峰找到了父親。爸爸這一去,直到十二年後當我從湘邊下行時,在辰州地方又見過他一面,從此以後便再也見不著了。

  我爸爸在競選失敗離開家鄉那一年,我最小的一個九妹,剛好出世三個月。

  革命後地方不同了一點,綠營制度沒有改變多少,屯田制度也沒有改變多少。地方有軍役的,依然各因等級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營上去領取食糧與碎銀。守兵當值的,到時照常上衙門聽候差遣。兵馬仍照舊把馬養在家中。衙門前鐘鼓樓每到晚上仍有三五個吹鼓手奏樂。但防軍組織分配稍微不同了。軍隊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長不同了。縣知事換了本地人,鎮守使也換了本地人。當兵的每個家中大門邊釘了一小牌,載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種類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門前站在香案旁宣講聖諭的秀才已不見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記憶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於殺戮那幾千無辜農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學成立,民四我進了新式小學。民六夏我便離開了家鄉,在沅水流域十三縣開始過流蕩生活,接受另一種人生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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