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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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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地說:「不成,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傢伙!」 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隻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隻給我,算作租錢。」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地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隻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麼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隻蟋蟀來同我的鬥,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地說: 「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麼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裡,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地把東西吃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麼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決不為處罰所恐嚇。 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裡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面吃那個贓物,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隻腳跑得很快,什麼茨棚裡鑽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比學校裡遊戲還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裡我是不至於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瞭解我為什麼不想上進,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瞭解家中為什麼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麼稀奇。最稀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鹽水裡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做成?為什麼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麼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就為的是白日裡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後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隻黃牛當屠戶把刀進它喉中時歎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裡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稀奇古怪的夢。經常是夢向天上飛去,一直到金光閃爍中,終於大叫而醒。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裡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裡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裡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做夢。 照地方風氣說來,一個小孩子野一點的,照例也必須強悍一點,才能各處跑去。因為一出城外,隨時都會有一樣東西突然撲到你身邊來,或是一隻兇惡的狗,或是一個頑劣的人。無法抵抗這點襲擊,就不容易各處自由放蕩。一個野一點的孩子,即或身邊不必時時刻刻帶一把小刀,也總得帶一削光的竹塊,好好地插到褲帶上;遇機會到時,就取出來當作武器。尤其是到一個離家較遠的地方看木傀儡戲,不準備廝殺一場簡直不成。你能幹點,單身往各處去,有人挑戰時,還只是一人近你身邊來惡鬥,若包圍到你身邊的頑童人數極多,你還可挑選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個說: 「要打嗎?你來。我同你來。」 照規矩,到時也只那一個人攏來。被他打倒,你活該,只好伏在地上盡他壓著痛打一頓。你打倒了他,他活該。把他揍夠後,你可以自由走去,誰也不會追你,只不過說句「下次再來」罷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結伴同行,到什麼地方去時,也會有人特意挑出你來毆鬥,應戰你得吃虧,不答應你得被仇人與同伴兩方奚落,頂不經濟 感謝我那爸爸給了我一分勇氣,人雖小,到什麼地方去我總不害怕。到被人圍上必須打架時,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來,我的敏捷同機智,總常常占點上風。有時氣運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還會有方法翻身過來壓到別人身上去。在這件事上,我只吃過一次虧,不是一個小孩,卻是一隻惡狗,把我攻倒後,咬傷了我一隻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誰。同時因換了好些私塾,各處皆有些同學,大家既都逃過學,便有無數朋友,因此也不會同人打架了。可是自從被那只惡狗攻倒過一次以後,到如今,我卻依然十分怕狗。 至於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扁擔在大街上決鬥本不算回事。事情發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兒罷了。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但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於毆鬥的人物,有軍營中人,有哥老會中老么,有好打不平的閑漢,在當地另成一幫,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但這類人物為時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後也就漸漸消滅了。雖有些青年軍官還保存那點風格,風格中最重要的一點灑脫處,卻為了軍紀一類影響,大不如前輩了。 我有三個堂叔叔、兩個姑姑都住在城南鄉下,離城四十裡左右。那地方名黃羅寨,出強悍的人同猛鷙的獸。我爸爸三歲時,在那裡差一點險被老虎咬去。我四歲左右,到那裡第一天,就看見四個鄉下人抬了一隻死虎進城,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我還有一個表哥,住在城北十裡地名長寧哨的鄉下,從那裡再過去十來裡便是苗鄉。表哥是一個紫色臉膛的人,一個守碉堡的戰兵。我四歲時被他帶到鄉下去過了三天,二十年後還記得那個小小城堡黃昏來時鼓角的聲音。 這戰兵在苗鄉有點威信,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來城時,必為我帶一隻小鬥雞或一點別的東西。一來為我說苗人故事,臨走時我總不讓他走。我喜歡他,覺得他比鄉下叔父能幹有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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