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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船(2)


  那拉船人當真過來了,顯著十分拘束,把一雙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挾了一些辣子。船主勸駕。

  「我告訴你,這個也來一點。這是副爺從××帶來的。你就坐到這裡吃不好麼?你今天累了。多吃一碗,回頭我們還有三個小灘才能到××。你不想喝一點麼?……」雖聽著船主這樣說話,很矜持的微笑著,仍然退到尾梢船邊吃飯的那水手,像是得了特許挾了少許醬菜在碗。醬菜吃到口裡甜酸甜酸,非常合式,這水手當真為這一點點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飯。他這時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們做副爺的人是有福氣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像得到。他又覺得一個什長,真是威風,聽說什長有十塊錢一月的進項,如非親自聽到過一個什長所說,還不敢相信這話。至於他呢,第三位纖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塊錢。下水則搖船吃白飯,抵岸至多只有六百大錢剃頭。

  這次雖所裝的是「有紀律的革命軍」,仍然有錢,可是這錢也將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樣輸到賭博上去,船還不曾到地,這錢就得輸光了。

  雖然粗粗看來,同樣在世界上做著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來當兵的同拉船的還有這樣分別,身分的差別不下於委員同民眾。近于紳士階級的船主,對所謂武裝同志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與一般紳士對党國要人兩樣。但這是與本題無關的話了。這時喝酒的那一方面,說得正極其有聲色,副爺之一說到他另一時打仗的話。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滾。我走過去,見到他了,那漢子,他細聲細氣說:『同志,把刺刀在我心上戳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幫忙吧,同志。』我怎麼能下這毒手?但他又說:『同志,就這樣辦,不要遲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

  我很高興見到你們。他們追來了。你聽,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志,幫我的忙,讓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將受更多苦。』我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刺刀在我的槍上。我不顧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會,耳朵實仍然還聽到這聲音。我只得往回奔。那時各處機關槍密集,小槍子如一群麻雀噓噓的從空中飛過去。我找到那漢子了。我說:『同志,你能夠告我你家中在什麼地方有什麼親人麼?』他不做聲,用那垂死的獸物樣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經有戴草帽子的敵人舉起槍對我瞄準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紮到那漢子胸上去,腳一伸,完了。我望到這人的臉,微笑的閉了眼睛,眼眶留著兩點清淚。敵人在面前了。我回身把槍舉起,這刀浴了第二個人的心血了。……我總不忘記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雖在敗退情形中,仍然紮了六個人的心,可憐最先一個是那同志。我到近來才想起,這必定是女同志,她害怕被俘去以後的生活,受了傷,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幫忙。那時女同志參加的特別多。我幫忙了,這事情也不是罪過,不過我耳朵眼睛總還有這件事。……」

  副爺們的話只有船老闆一個人聽來還有趣味的,至於同志,是誰也不把這些事當珍聞了。船老闆所有趣味,在那請求同伴結果了自己的是一個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時皆可當為一種新聞來談論的,所以直到吃過飯以後,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面放纜繩把舵開出,一面還說女人也到火線上去拼命,真是奇事一樁。

  他也有關於女人的故事,一些極其簡單卑陋,一人有知識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難的事。照例男子們談到這類事時,談者聽者兩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厭倦,於是船主人與副爺們把什麼時候可到××都忘了。

  聽到岸上吃過飽飯以後拉船人極元氣的吆喝聲音漸促,副爺們才憬然知道船又在上灘了。

  河面起了微風,空氣依然沉悶,似乎到了半夜天氣將變,會落大雨。

  有莎鳥格格的作怪聲喊著,儼然是在喊人。

  因為莎鳥,副爺想到水鬼水仙,把水鬼水仙有無的事提出閒談,這時船主人沒有答話。船上若果所載的是讀書人,必定在做詩。沒有風月星的黑夜,但憑微微的天光,正在淺灘上負了一根長長的竹纜,把身體俯伏到幾乎可以喝面前的流水的五人,是一點不風雅的向前奔路,不知道一切風光有什麼詩意的。

  這只船準備鑲到停泊在××埠長碼頭成一列的許多船前去時,時候已到了半夜,有帶紅色的月光,從對××市的東山後湧出了。

  寬闊的水面蕩漾著一片金波。

  船用槳劃著前進。副爺們有的已經睡了。沒有睡的皆站在艙面。

  遠處,略下游一點,一隻獨泊的船上,忽聞有人厲聲喊「口號」,且接著問:「從什麼地方來的?」

  副爺之一就大聲的回答,「第十一師,四十二團。」

  「到這來。」船就向喊口號那一方面劃去。這時船中為燒酒所醉的人全醒了,全爬出了艙。有人望到遠處有漁火,有人把這漁火當成賣煙賣酒的船,各以其所好,隨意的作一種估計。

  船攏了身,互相看出「自己人」的標識了。

  「怎麼,這時才到!」

  「這時才到,是的,該死的船!」

  「是不是要找十一師那一幫?在那邊,那邊,到了那邊你看有長桅尾梢掛旗,再過去四隻就是了。」

  「是左邊?」

  「右邊,你瞧,」一面說,一面用手遙遙的指著上面的船的行列。

  「明白了,明白了,同志,再見。」

  「同志,再見。後面不見還有船麼?」

  「不清楚了,想必不會有了。已經半夜了,同志,不換班麼?」

  「快換班了,同志。你們應當睡了。今天像是聽說二十五團壞了一隻船,灘在上張頭,三個拉船的不願丟纜子,滾到亂岩中拖死了。」

  「有這樣事麼?」

  「是的,他們有人這樣說過。在獅子灘一帶。」

  「我們可不曾見到過破船。」

  「聽說船倒不壞,也已經泊碼頭了,是××幫一隻船。」

  「那我們真是總理保佑。」

  船仍然向前劃去。

  聽到說今天有這樣一件事情在同一河道中發生,船上人起了一種小小的騷動。獅子灘就是在吃飯以前所上那一個灘。

  當時沒有一個人注意過這件事情。大致船夥死去的亂石間,這一船上五個拉船人就同樣的也從那裡爬過去。他們決不至於想到幾點鐘以前灘上所發生的事情。並且在船上生活,照例眼前所見也不至於留在心上多久,這事當然也只當一種笑談,說說也就過去了。

  船泊到自己師部的大船邊後,副爺頭目過船去見長官。水手們開始把夾篷拖出,蓋滿了艙面,展開席子,預備……聽到隔船有人說話聲音,就正說到那一隻失事的船,死者的姓名,也從那裡明白了。隔船的人把這話說及時,也正象說的只是一種仿佛多年前這河裡所發生的事情一樣的。聽到這話的這只船上的兵士們,就為那種想來非常愚蠢的水手行為好笑。因為照情形說,當時只要拉船人把背上纖帶一卸,盡船順流而下,是不是在石上撞沉還不可知。至於拉船人,卻不妨站在高岸上拍手打哈哈。然而卻就此死了,真應當說是蠢事了。

  勞作了一整天的拉船人,也應聽到隔船人所說的事情的。

  ××幫與自己的船不同幫,不是自己的事他們不能因此來注意。他們還不曾學會為別人事而引起自己煩惱的習慣,就仍然聚成一團,蹲在艙板上用三顆骰子賭博,擲老侯,為一塊錢以內的數目消磨這一個長夜。

  明天不必開船,那副爺頭目一從大船回來,就告給船主人了。聽到這話的船主人,睡到尾梢上,雖身邊就是拉船人,在叫囂中仍然閉了眼張了口做好夢。他夢到忽然船上只剩一個兵士了,這兵士曾用手掌打過他的左右頰。他想起這事情,心中燃了火,悄悄的從火艙摸出一把切菜刀,走到正好濃睡的兵士身旁,覷了一會,就一刀切下去。不久且仿佛是船已在黑暗的夜裡向下游駛去了,一船的糧秣皆屬￿自己一個人了。他記得船下行四十裡就不屬￿××軍的防地,歡喜極了。

  這樣大膽的做夢,也未始不是因為目下的船正裝滿了軍需物品的原因。第二天,仿佛是因為害怕有被船主謀害的副爺頭目,竟買了酒肉來船上犒賞眾人,船主喝酒獨多,醉中依然做夢,做到如何繼續的把一船軍米變賣的事。

  這一隻船休息一天以後,隨了大幫軍船的後面,又由幾個夜裡賭博白天拉船的尖臉漢子拖向××市的上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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