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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1)


  阿黑成天上山,上山采蕨作酸菜。

  一人背了個背籠,頭上一塊花帕子,匆匆忙忙走到後山去。這幾天蕨正發育得好,所以阿黑就成天上山。說匆匆忙忙,那這又是很久以來的習慣了。單說頭上花帕子,村中五明,遠遠的,只要見到花帕子,就知道是阿黑。知阿黑所在,牛也不必顧,趕過來,到了阿黑身邊,人就快活了。

  為什麼必須這樣?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問,因此也不必在心上找出明確的回答。

  來到了阿黑身邊,先是不說話,就幫忙插手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準備放到阿黑的背籠時,兩人之中其一才說話。

  若是女人先開口,則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的,要不得。」阿黑說了照例還要笑笑。這樣一來五明是會生氣的,就放到口裡嚼,表示蕨並不老。直到見五明仿佛生氣,當然要改口,就說「謝謝你,放到籠裡去吧。」五明於是也笑了,再來采蕨勁頭更大了。

  但假如是五明開口說話呢。五明這孩子怪,他不知為什麼人不上城卻學了不少城裡人的話。他總說,「阿黑你是美人。」阿黑若說「美不美你管不著」,這話自然還有點抵制五明說反話的意思,五明就又用城裡人腔調,加勁的說,「阿黑,你是觀音菩薩。你自己難道不知道,還要人來稱讚?」說這些話的五明,滿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只笑。在笑中和其他行為中,她總有方法保持她的尊嚴,五明雖是個鬼,也無辦法。

  他要撒野,她是知道的。一到近乎撒野的舉動將做出時,阿黑就說她「要告」,告五明的爹,因此一來,這小鬼就「茅苞」了。到他茅苞不知所措時,阿黑自然會笑,用笑把小鬼的心安頓下來。

  阿黑比五明有本事,在這些小處可以看得出。到底是年長兩歲的人,生命逐漸成熟,要作糊塗事,自然也必定經過一些考慮。然而我們可以說,這個人,凡事考慮是考慮過了,對於五明可無問題。同五明玩玩,比之於在大橋頭看乾龍船,全不必當成大事看待的。可是五明這小子,人小膽小,說是「要告」,就縮手不前。女子習慣是口同手在心上投降以後也還是不繳械的。須要的是男子的頑強固執。若五明懂得這學理,稍稍強項,說是「要告就告去吧。準備挨一頓打好了。」

  也非霸蠻不可,用了雖回頭轉家準備挨打在所不辭的犧牲精神,一味強到阿黑,阿黑是除了用雙手蒙臉一個凡事不理,就是用手來反摟五明兩件事可作。這只能怪五明瞭,糟蹋了這麼一個好春天。

  然而且看吧,桃花李花開得如此熱鬧好看,畫眉杜鵑鳥之類叫得如此好聽,太陽如此和暖,地下的青草如此軟和,受了這些影響的五明,人雖小,膽雖小,或者是終有造反的日子在後面!

  果不其然,今天就一切全來了。

  他們在老虎岩後面,兩個人,低頭采蕨。雨後放晴,有許多蕨,都冒出了捲曲的新芽。然而那是路坎邊的情形,這裡可不是路坎邊,地不向陽,為一扇扇大的岩遮攔,地雖肥,蕨卻並不多。因為五明的鬼,這鬼處,一半也為阿黑默認,一面采蕨一面走,終於走到這幽僻的地方來了。

  岩下是一塊小坪,除了可以當褥子的茸茸軟草外並無別的。遠處雀鳥叫得人懶懶的。

  五明頭抬起時,朝這小坪望望,一種欲望就恍恍惚惚搖動自己的心,有點招架不住的樣子。

  「阿黑姐,你看那裡。」

  「我看了,眼睛不瞎。」

  「看了就……」

  阿黑只抬頭裝成生氣的樣子望了五明一眼,五明說不下去了。

  五明打主意,蕨是仍然采。眼睛望的是阿黑,手卻隨意向草中抓,抓的不問是草是花,一同捏在另一隻手裡。

  「哎呀!」隨隨便便伸手采蕨的結果,有了好教訓,手指為去年的枯茅草割破,血染紅了手。

  阿黑本來聽慣了五明的「哎呀」,並不理會,她是背對五明,低頭采蕨的。她以為五明故意大驚小怪,故意使人吃驚。

  因為這孩子有過例子,「人好心壞」。

  五明把另一隻手采來的蕨全丟了,捏著自己的手指沖下坪裡去。他坐到草地上大喊,裝成受了重傷的樣子。

  阿黑轉身向下面望五明,望到五明的手紅了,「怎麼,五明?真流血了?」

  「是呀!我這只手指快斷了,了不得了快來救命!」

  這又是顯然的誇張了,手不過割破了一個不到一寸長小口子而已,那麼容易折斷。然而見到了血,阿黑不能不跑下坪裡來看望同伴了。這手明明白白是茅草割破的。五明流血是為幫阿黑采蕨,責任在阿黑,也很顯然了。阿黑一跑就跑到五明身邊,蹲下去,拿五明的手一看,知道傷處在中指,割了一條小縫,血從縫中出,就忙把口去吮。且撕布條子纏五明的手指,這布條是從腰帶上撕下的。

  五明這時哪裡有什麼痛,不過有意使壞把她喊來而已。

  「哎呀。真痛呀!」口上雖如此喊,眼卻望著阿黑半真半假的發癡。

  阿黑一面說不要緊,一面只是笑。做鬼的人總不能全做鬼,盡說痛,其實是假的。聰明的阿黑,盡他喊,不說別的話,也不引咎自責,她懂透了他的野心。

  然而血還是在流,阿黑記起來了,要五明把手舉起來。舉手象投降,五明這時向阿黑投了降。因為更接近了點,挨到阿黑的身子,有說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不好意思再大嚷大叫了,就笑了。見到這小子笑,阿黑說:「小鬼你真莽!」

  「我不莽你就不願意下坪裡來坐坐。」

  「那是故意了,」說時就仿佛要起身回頭走去。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認我莽!我莽!我是莽子,是蠢東西。」

  「你這小鬼才真不蠢!」這樣說,不但不走開,且並排坐在五明身邊了。見到血,她心已軟了。她拿了五明的手,驗看血還流不流。

  五明這人真是壞,他只望阿黑的臉。望她的眼,從眼望進去,一直望到女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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