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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戲(3)


  老水手說:「我猜你為六喜哥許了願。他今年暑假不回來了,要發奮勤學,將來做洋博士,補蘿蔔溪的風水。你許的願是……」夭夭因為老水手說到這件事,照例裝作沒有聽到,卻向河邊船上走去。到船邊時上了跳板,看見下面溪口還停了幾隻小船,有的是裝橘子準備下行,有的又是三裡牌灘頭人家為看戲放來的,另外還有本村特意為對河楓木坳附近村子裡人預備的一隻小渡船,守船的正是上次送夭夭過河的那個年青漢子。人住在對河三裡牌灘下村子裡的,因為路較遠,來不及看完雜戲,就已離開了戲場,向溪頭走趁船過渡。另外有坐自己船來的,恐怕天氣晚不好漂灘,這時節也裝滿了人,裝滿了船上人的笑語,把船隻緩緩向下游劃去。這一切從夭夭所站立的河坎邊看來,與呂家坪渡口所見相比,自然又另外是一番動人景象。

  紅紫色的遠山野燒,被風吹動,燃得越加熱烈起來。

  老水手跟隨夭夭身後到了河坎邊,也上了那只橘子船,「夭夭,夭夭,你看山上那個火,燒上十天了,還不止息,好象永遠不會熄。」

  夭夭依隨老水手煙杆所指望去,笑著說,「滿滿,你的煙管上的小火,不是燒了幾十年還不熄嗎?日頭燒紅了那半個天,還不知燒過了千千萬萬年,好看的都應當長遠存在。」

  老水手儼然追問似的說:「怎麼,好看的應當長遠存在,這事是歸誰派定的?」

  夭夭說:「我派定的。——只可惜我這一雙手,編個小籃子也不及你在行,還是讓你來編排吧。天下歸你管,一定公平得多!」

  老水手有所感觸,歎了一口氣:「卻又來!夭夭,依我想,好看的總不會長久。好碗容易打破,好花容易凍死,——好人不會長壽。好人不長壽,惡漢活千年,天下事難說!哪一天當真由你來作主,那就好了。可是,夭夭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有些事會要你來作主的。天下事難說的,我年青時哪料到會守祠堂養老!我只打算在辰沅永靖兵備道綠營裡當個管帶,扛一杆單響豬槽槍,穿件雙盤雲大袖號褂,頭上包纏一丈二尺青縐綢首巾,腰肩橫斜圍上一長串鉛頭子彈,去天津大沽口和直腳幹綠眼睛洋人打仗立功名,象唱戲時那黑鬍子說的名在青史,留芳百世。可是人有十算天只一算,革命一來,我的願心全打破了。綠營管帶當不成,水師營管帶更加無分,只好在麻陽河裡劃只水上漂。漂來又漂去,船在青浪灘一翻身,三百個桐油簍子在急水裡浮沉,這一下,就只好來看祠堂了。明天呢?凡事只有天知道,人不會知道的。你家三哥這時節只想裝一船橘子下常德府,說不定將來會作省主席。你看他那個官樣子!」老水手指著坐在橘子堆上看水面景致的三黑子說:「要是歸我作主,我就會派他當主席。」兩人為這句話都笑將起來。

  三黑子不知船上兩人說什麼,笑什麼,也走到河坎邊來。

  「滿滿,不要回去,就住到我家裡,我帶得有金堂葉子煙,又黃又軟和,吸來香噴噴的,比大炮臺煙還好,你試試看!」

  老水手揮舞著那個短煙杆,「夭夭,你說說看,我還不曾派他當主席,他倒賞給我金堂煙葉來了。好福氣!」

  三黑子正想起隊上小官仗勢淩人處,不明白老水手說的是什麼意思,也跟著笑。「我當了主席,一定要槍斃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得槍斃。」

  夭夭笑著:「三哥,得了,輪到你做村子裡龍船會主席,還要三十年!」

  老水手也笑著,眼看河上的水鴨子成排掠水向三裡牌洲上飛,於是一面走一面說:「回家吃飯去,水鴨子都回窠了。

  明天不看戲,我們到三裡牌洲上撿野鴨蛋去,帶上貴州雲南省,向那些有錢的人說是仙鵝蛋,吃了補虛生血,長命百歲,他們還信以為真!世界上找了錢不會用錢的人很多,看相算命賣藥賣字畫,騙個千八百不是罪過,只要臉皮厚就成!」

  夭夭向三黑子說:「三哥,你做了主席,可記著,河務局長要派歸滿滿!」

  (第一卷完)

  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重校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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