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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而不巧(2)


  夭夭看著哥哥曬得焦黑的肩背手臂,又愛又憐。

  「三哥,你看你,曬得真象一個烏牛精!我們算得你船今天會攏岸,一看到宋鴨保那個船桅子,我就准知道要見你!早上屋後喜鵲叫了大半天!」

  三黑子一面扯衣襟抹汗水,一面對夭夭笑,同樣是又愛又憐。「夭夭,你好個諸葛亮神機妙算,算到我會回來!我不搭宋家人的船,還不會到的!」

  「當真的!我算得定你會來!」

  「唉,女諸葛怎不當真?我問你,爸爸呢?」

  「鎮上看乾爹去了。」

  「娘呢?」

  「做了三次觀音齋,紡完了五斤棉花,在家裡曬葛粉。」

  「嫂嫂呢?」

  「大嫂三嫂都好,前不久下橘子忙呀忙。」

  「滿滿呢?」

  「他正在坳上等你,有拳頭大幹栗子請你吃。」

  「你好不好?」

  「……」夭夭不說了,只咬著小嘴唇露出一排白牙齒,對哥哥笑。神氣卻象要說,「你猜看。」

  於是兩兄妹上了坳,老水手一見到,喔喔嗨嗨的叫喚起來,一把揪住了三黑子肩上的纖板,捏拳頭打了兩下那個年青人的胸脯,眼睛眯得小小的:「說曹操,就是曹操。三老虎,你這個人,好厲害呀!不到四十天,又是一個回轉。我還以為你這一次到辰州府,一準會被人捉住,直到過年還不放你走路的!」

  那年青船夫只是笑,笑著分辯說:「哪個捉我這樣老實人?

  我又不犯王法。滿滿,你以為誰會捉我?除了福音堂洋人看見我烏漆墨黑,待捉我去熬膏藥,你說誰?」

  「誰?你當我不知道?辰州府中南門尤家巷小婊子,成天在中南門碼頭邊看船,就單單捉拿象你這樣老實人。我不知道?滿滿什麼事都知道。我還知道她名字叫荷花,今年十九歲,屬鼠,五月二十四生日,臉白生生的,細眉細眼,荷包嘴,糯米牙,……年青人的玩意兒,我閉上眼睛也猜得出!」

  「滿滿,他們哪會要我的?洪江碼頭上坐莊的,放木排的,才會看得上眼,我是個空老官!」

  老水手裝作相信不過的神氣,「空老官,我又不是跟你開借,裝窮做什麼?荷包空,心子實在,就成了。她們還要送你花荷包,荷包裡面裝滿了香瓜子,都是夜裡在床上磕好了的。瓜子中下了迷藥,吃了還怕你不迷心?我敢同你打個賭,輸什麼都行……」老水手拍了個巴掌一面輕聲咬住三黑子耳朵說:「你不吃小婊子洗腳水,那才是怪事!」

  三黑子笑著分辯說:「滿滿,你真是老不正經,總說這些事。你年青時一定吃過,才知道有這種事情。這是二十年前老規矩,現在下面可不同了。現在是……」兩個人說的自然都是笑話。神情親密處,儼然見外了身旁那個保民官。隊長有點不舒服,因此拿出作官的身分來,引起剛上坳的水手對他應有的尊敬。隊長把馬鞭子敲著地面,挑撥腳前樹葉子,眼光凝定在三黑子臉上,「划船的,我問你,今天上來多少船?你們一幫船昨天灣泊什麼地方?」

  直到此時那哥哥方注意及隊長,趕忙照水上人見大官禮數,恭敬誠實回答這個詢問。夭夭有點不愜意,就說:「三哥,三哥,到滿滿祠堂裡去吧,有飯碗大的橘子,拳頭大的栗子,等你幫忙!」

  隊長從神氣之間,即已看出水手是夭夭的親戚,且看出夭夭因為哥哥來到了身邊,已不再把官長放在眼裡心上,不僅先前一時所說所唱見得毫無意義,即自己一表人材加上身分和金表,也完全失去了意義。感覺到這種輕視或忽視,有一星一米還是上次買橘子留下的強橫霸道印象所起反感,因此不免有點惱羞成怒。還正想等待兩人出來在划船的身上,找點小岔子,顯顯威風,做點顏色給夭夭看。事不湊巧,河邊恰好走來七八個一身曬得烏黑精強力壯的青年水手,都上了坳,來到祠堂前歇憩,有幾個且向祠堂走去,神氣之間都如和老水手是一家人。隊長知道這一夥兒全是守祠堂的熟人,便變更了計劃,牽馬騎上,打了那菊花青馬兩鞭子,身子一顛一顛的跑下坳去了。

  老水手在祠堂中正和三黑子說笑,見來了許多小夥子,趕忙去張羅涼水,提了大桶涼水到楓木樹下,一面向大家問長問短。船夫都坐在楓木下石條凳上和祠堂前青石階砌上打火鐮吸煙,談下河新聞。這些人長年光身在河水裡,十冬臘月也不以為意,卻對於城裡女學生穿衣服無袖子,長袍子裡邊好象不穿袴子,認為奇跡,當成笑話來討論,談笑中自不免得到一點錯綜快樂。到夭夭兄妹從祠堂裡走出來時,轉移話題,談起常德府的「新生活」。

  一個扁臉水手說:「上回我從辰州下桃源,弄滕五先生的船,船上有個美國福音堂洋人對我說:日本人要拿你們地方,把地下煤炭、鐵礦、朱砂、水銀一起挖去。南京負責的大官不肯答應。兩面派人辦交涉,交涉辦不好,日本會派兵來,你們中國明年一定要和他們打仗。打起仗來大家當兵去,中國有萬千兵打日本鬼子,只要你們能齊心,日本鬼子會吃敗仗的。他們人少,你們人多,打下去上算,吃點苦,到後來扳本!洋人說的有道理,要打鬼子大家去!」

  「鬼子要煤炭有什麼用?我們辰溪縣出煤,用船運到辰州府,三毛錢一百斤還賣不掉。燒起來油煙子嗆心悶人,怪不好受。煮飯也不香。火苗綠陰陰的,象個鬼火。煤炭有什麼用?我不信!」

  「他們機器要燒煤才會動!」

  一個憨憨的小水手插嘴說:「打起仗來,我們都去當兵,哪來多少槍?」

  原來那個扁臉水手,飄過洞庭湖,到過武漢,就說:「漢陽兵工廠有十多裡路寬,有上千個大機器,造槍造炮,還會造機關槍!高射炮!」

  另外一個又說:「怎麼沒有槍?辰溪縣那個新辦兵工廠,就會造機關槍,叭打叭打一發就是兩百響子彈。我明天當兵去打仗,一定要抬機關槍。對準鬼子光頭,打個落花流水!」

  「大家都當兵,當保安隊?當了保安隊,派誰出餉出伙食?」

  「那自然有辦法,軍需官會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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