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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木坳(4)


  老水手坐在石條上打火鐮吸旱煙,耳朵裡聽得遠村裡鑼鼓聲響。

  「夭夭,你聽,什麼地方打鑼打鼓。過年還願早咧。鎮上人說:蘿蔔溪要唱願戲,一共七天,派人下浦市趕戲班子,要那夥行頭齊全角色齊全頂好的班子,你爹是首事人。若讓我點戲,正戲一定點《薛仁貴考武狀元》,雜戲點《王婆罵雞》。浦市人迎祥戲班子,好角色都上了洪江,剩下的兩個角色,一個薛仁貴,天生的;一個王婆,也是天生的!」

  夭夭說:「桃子李子,紅的綠的,螺螄蚌殼,扁的圓的,誰不是天生的?我不歡喜看戲。坐高臺凳看戲,真是受罪。滿滿,你那天說到三角洲去捉鵪鶉,若有撒手網,我們今天去,你說好不好?我想今天去玩玩。」

  老水手把頭搖了搖,手指點河下游那個荒洲,「夭夭,今天不去,過幾天再去好。你看,對河整天有人燒山,好一片火!已經燒過六七天了。燒來燒去,芭茅草裡的鵪鶉,都下了河,搬到洲上住家來了。我們過些日子去舀它不遲。到了洲上的鵪鶉,再飛無處飛,不會向別處飛去的。」

  「為什麼它不飛?」

  老水手便取笑夭夭,說出個希奇理由:「還不是和你一樣,見這裡什麼都好,以為是個洞天福地,再也捨不得離開。」

  夭夭說:「既捨不得離開,我們捉它做什麼?這小東西一身不過四兩重,還不如一個雞膊腿。不捉它,讓它玩玩,從這一蓬草裡飛到那一蓬草裡,倒有意思。」

  「說真話,這小東西可不會象你那麼玩!河洲上野食多,水又方便,十來天就長得一身肥腯腯的,小翅膀兒舉不起自己身子。發了福,同個偉人官官一樣,凡事保守穩健,自然就只好在河洲上養老了。」

  「十冬臘月它到哪兒去?」

  老水手故意裝作嚴重神氣,來回答這個問題:「到哪裡去了?十冬臘月就躲在風雪不及的草窩裡,暖暖和和過一個年。過了年,到了時候,跳下水裡去變蛤螅三月清明落春雨,在水塘裡洗浴玩,呱呱呱整天整夜叫,吵得你睡不著覺!」

  夭夭看著老水手,神氣雖認真語氣可不大認真。「人人都那麼說,我可不相信。蛤蟆是鵪鶉變的,蝌蚪魚有什麼用?」

  「唉,世界上有多少東西,都是無用的。譬如說,你問那些東西,為什麼活下來,它照規矩是不理會你的。它就這麼活下來了!這事信不信由你。我往年有一次捉到一隻癩蛤蟆,還有個鵪鶉尾巴未變掉,我一拉那個尾巴,就把它捉住了。它早知道這樣,一定先把尾巴咬掉了。九尾狐狸精被人認識,不也正是那條尾巴?變不去,無意中被人看見,原形就出現。」

  老水手說的全是笑話,哪瞞得了夭夭。夭夭一面笑一面說:「滿滿,我聽人說縣裡河務局要請你做局長,因為你會認水道,信口開合(河)!」

  老水手舞著個煙杆說:「好,委任狀一來,我就走馬上任。民國以來,有的官從局長改督辦,有的官從督辦改局長,有人說,這就是革命!夭夭你說這可象革命?」

  楓木葉子掃了一大堆時,夭夭放下了笤帚,專心一志去挑選大紅和明黃色兩種葉子,預備請老水手編斗笠。老水手卻用那一把水楊柳枝,先為夭夭編成一個籃子,一個鳥籠。這件事做得那麼精巧而敏捷,等到夭夭把木葉子揀好時,小籃子業已完成,小鳥籠也快編好了。

  夭夭一見就笑了起來,「滿滿,你好本事!黃鶴樓一共十八層,你一定到過那裡搬磚抬木頭。」夭夭援引傳說,意思是說老水手過去必跟魯班做過徒弟。這是本地方誇獎有手藝的一句玩笑話。

  老水手回答說:「黃鶴樓十八層,什麼人親眼看見?我有一年做木排上橈手,放排到鸚鵡洲後,手腳空了,就上黃鶴樓去。到了那裡,不見樓,不見呂洞賓,卻在那個火燒過的空坪子裡被一個看相的拉住我袖子,不肯放手。我以為欠了他錢,他卻說和我有緣。他名叫『賽洞賓』。說我人好心好,遇好人,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到過了五十六歲,還會做大事情。我問他大事情是帶兵的督撫,還是出門有人喝道的知縣?那看相的把個頭冬冬鼓一般只是搖,說,都不是,都不是。並說,你送我二兩銀子,我仔細為你推算,保你到時靈驗,不靈驗你來撕我這塊招牌。我看看那招牌,原是一片雨淋日曬走了色的破布,三十年後知道變成什麼樣子。只送了他三個響榧子。那時我二十五歲,如今整三十年了,這個神仙大腿骨一定可當打鼓棒了。說我一輩子遇好人,倒不差多少。說我要做大事,夭夭你想想看,有什麼大事等我老了來做?怕不是兩腳一伸,那個『當大事』吧。」

  夭夭說:「人人都說黃鶴樓上看翻船。沒有樓,站在江邊有什麼可看的。」

  老水手說:「好看的倒多咧。漢口水碼頭泊的火龍船,有四層樓,放號筒時比老水牛叫聲還響,開動機器一天走八百里路,坐萬千人,真好看!」

  夭夭笑了起來,「哈哈,我說黃鶴樓,你有四層樓。我說『看翻船』,你有火龍船。滿滿,我且問你,火龍船會不會翻?一共有幾條龍?」

  鄉下習慣稱輪船為龍船,老水手被封住了嘴,一時間回答不來,也不免好笑。因為他想起本地常見的「旱龍船」,條案大小一個木架子,敬奉有紅黑人頭的儺公儺母,一個人扛起來三山五嶽遊去,上面還懸系百十個命大孩子的寄名符,照傳說拜寄儺公儺母做乾兒子,方能長命富貴。這旱龍船才真是一條龍!

  其時由下水來了三個挑油簍子的年青人,到得坳上都放下了擔子,坐下來歇憩。老水手守坳已多年,人來人往多,雖不認識這幾個人,人可認識他。見老水手編制的玩意兒,都覺得十分靈巧。其中之一就說:「老夥計,你這籃子做得真好,省裡委員見到時,會有獎賞的!」

  老水手常聽人說「委員」,委員在他印象中可不大好。就像是個又多事又無知識的城裡人,下鄉來雖使得一般鄉下人有些敬畏,事實上一切所作所為都十分可笑。坐了三丁拐轎子各處鄉村裡串去,攪得個雞犬不寧。鬧夠了,想回省去時,就把人家母雞、臘肉帶去做路菜。告鄉下人說什麼東西都有獎賞,金牌銀牌,還不是一句空話!如今聽年青油商說他編的籃子會有獎賞,就說:「大哥,什麼獎賞?省裡委員到我們鎮上來,只會捉肥母雞吃,懂得什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另一個油商信口打哇哇說:「怎麼不獎賞?爛泥人送了個二十六斤大蘿蔔到委員處請賞,委員當場就賞了他飯碗大一面銀牌,稱來有十二兩重,上面還刻得有字,和丹書鐵券一般,一輩子不上糧,不派捐,不拉夫,改朝換代才取消!」

  「你可親眼看見過那塊銀牌?」

  「有人看過摸過,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夭夭聽到這種怪傳說,不由得不咕嘍咕嘍笑將起來。

  油商夥裡卻有個人反駁說:「哪裡有什麼銀牌?我只聽說爛泥鄉約邀人出份子,一同賀喜那個去請賞的,一人五百錢,酒已喝過了,才知道獎牌要由縣長請專員,專員請委員,委員請主席,主席請督辦——一路請報上去,再一路批駁公文下來,比派人上雲南省買金絲猴還慢得多!」

  原先那個油商,當生人面前輸心不輸口,「哪會有這種事,我不信。有人親眼看過那塊大銀牌,和召嶽飛那塊金字牌一個式樣,是何紹基字體,筆劃肥肥的。」

  「你不信,倒相信那獎牌和戲上金字牌一樣。獎牌如果當真發下來,爛泥人還要出份子搭牌坊唱三天大戲,你好看三天白戲。」

  「你知道個什麼,狗矢柑,醃大蒜,又酸又臭。」

  那夥計喜說笑話,見油商發了急,索性逗他說:「我還聽人說戲班子也請定了,戲碼也排好了,第一天正戲:《賣油郎獨佔花魁》,請你個不走運的賣油郎坐首席。你可預備包封賞號?莫到時丟面子,要花魁下臺來問你!」

  老水手插嘴說:「一個蘿蔔能放多久?我問你。委員把它帶進縣裡去,老早就切碎了它,燉牛肉吃了。你不信才真怪!」

  幾個人正用省裡來的委員為題目,各就所見所聞和猜詳到的種種作根據,胡亂說下去。夭夭從旁聽來,只抿著個小嘴好笑。

  坳前有馬項下串鈴聲響,繁密而快樂,越響越近,推測得出正有人騎馬上坳。當地歌謠中有「郎騎白馬來」一首四句頭歌,夭夭心中狐疑:「什麼人騎了馬來?莫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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