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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動中有靜)(2)


  那男子見婦人認真而擔心神氣,於是故意特別認真的說:「不從這條路來,哪還有第二條路?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聽高村人說,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邊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馬可真多!機關槍,機關炮,六子連,七子針,十三太保,什麼都有。委員司令騎在大白馬上,把手那麼叉著對民眾說話,(鼻子嗡嗡的,摹仿官長聲調)諸位同胞,諸位同志,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奮鬥!」

  婦人已完全相信那個演說,不待說完就問:「中央軍在後面追不追?」

  「那誰知道。他是飛毛腿,還追過中央軍!不過,委員長總有辦法的。他一定還派得有人馬在後邊,因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

  婦人說:「上不上雲南?」

  「可不是,這一大夥遲早都要上雲南的!老話說:上雲南,打瓜精,應了老話,他們都要去打瓜精的。打得光大光,才會住手!」

  婦人把話問夠後,簡單的心斷定「新生活」當真又要上來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磚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塊現洋錢,異常不安,認為情形實在不妥,還得趁早想辦法,於是背起豬籠,忙匆匆的趕路走了。兩隻小豬大約也間接受了點驚恐,一路尖起聲音叫下坳去。

  兩個鄉下男人其實和婦人一樣,對於「新生活」這個名稱都還莫名其妙,只是並不怎麼害怕,所以繼續談下去。兩人談太平溪王四癩子過去的事情。這王四癩子是太平溪開油坊發了財的財主。前年共產黨來了,一家人趕忙向山上跑。因為為富不仁,被人指出躲藏地方,捉下山來捐出兩萬塊錢,方放了出來。接著中央軍人馬追來了,又趕緊跑上山去。可是既然是當地財主,人怕出名豬怕壯,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兩萬塊錢,取保開釋。直到隊伍人馬完全過境後,一點點積蓄已罄淨光了,油坊毀了,幾隻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癩子一氣,兩腳一伸,倒床死了。

  王四癩子生前無兒無女,兩個妻妾又不相合,各抱一遠房兒子接香火,年紀都還校族裡子弟為爭作過房兒子,預備承受那兩百畝田地和幾棟大房子,於是忽然同時來了三個孝子,各穿上白孝衣爭著在靈前磕頭。磕完頭抬起頭來一看,靈牌上卻無孝男名字,名分不清楚,於是幾個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來。辦喪事的既多本族破落子弟,一到打群架時,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極其紛亂。不知誰個莽撞漢子,撈起棺木前一隻大錫蠟臺,順手飛去,一蠟臺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當時就斷了氣。出命案後大家一哄而散全跑掉了。

  族長無辦法,鬧得縣知事坐了轎子,帶了保安隊仵作人等一大群,親自下鄉來驗屍。把村子裡母雞吃個乾淨後,覺得事件辣手,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這件事情,還是開祠堂家族會議公斷好。」說完後,就帶領一千人馬回縣城裡去了。家族會議辦不了,末後縣黨部委員又下了鄉,特來調查,向省裡寫報告,認為命案無從找尋兇手,油坊田地產業應全部充公辦學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還不結案,王四癩子棺木也不能入土。「新生活」卻又要來了,誰保得定不會有同樣事情發生。

  老水手可不說話,好象看得很遠。平時向遠處看,便看到對河橘子園那一片橘樹,和呂家坪村頭那一簇簇古樹,樹叢中那些桅尖。這時節向遠處看,便見到了「新生活」。他想:「來就來你的,有什麼可怕?」因此自良自語的說:「『新生活』來了,呂家坪人拔腳走光了,我也不走。三頭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裡空空的。就不用怕他們。不管是共產黨還是「新生活」,都並不怎麼使光棍窮人害怕。

  兩個過路人走後,老水手卻依然坐在陽光下想心事。「你來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伕子,挑火食擔子,我老骨頭,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

  這祠堂不是為富不仁王四癩子的產業,卻是洪髮油號老闆的。至於洪發老闆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漢口特別區大洋房子裡住去了,只剩下個空祠堂,什麼都不用怕。可是萬一「新生活」真的要來了,老水手怎麼辦?那是另一問題。實在說,他不大放心!因為他全不明白這個名詞的意義。

  一會兒,坳上又來了一個玩猴兒戲的,肩膊上爬著一個黃毛尖臉小三子,神氣機伶伶的。身後還跟著一隻矮腳蒙茸小花狗,大約因為走長路有點累,把個小紅舌頭撂到嘴邊,到了坳上就各處聞嗅。玩猴兒戲的外鄉人樣子,到了坳上休息下來,問這裡往麻陽縣還有多少裡路,今天可在什麼地方歇腳。老水手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個外鄉人,裝得傻呼呼的,活象個北佬派來的偵探,肯定是「新生活」派來的先鋒。所以故意裝得隨隨便便老江湖神氣,問那玩猴兒戲的人說:「老鄉親,你家鄉是不是河南歸德府?你後面人多不多?他們快到了吧?」

  那人不大明白這個詢問用意,還以為只是想知道當天趕場的平常鄉下人,就順口說:「人不少!」完全答非所問。

  只這一句話就夠了,老水手不再說什麼,以為要知道的已經知道了,心中又悶又沉重。因為他雖說是個老江湖,「新生活」是什麼,究竟不清楚。雖說不怕,真要來時也有點麻煩人。

  他預備過河去看看。對河蘿蔔溪村子裡,住了個人家,和他關係相當深。他得把這個重要消息報告給這個一村中的帶頭人知道,好事先準備一番,免得臨時措手不及,弄得個手忙腳亂。

  他又想先到鎮上去看看,或者還有些新消息,可從吃水上飯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攤子,扣上門,打量上路。其時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鵝正排成人字從高空中飛過。河下灘腳邊,有三五隻貨船正上灘,十多個縴夫伏身在乾涸了的卵石灘上爬行,唉聲唉氣呼喊口號。秋天來河水下落得多,容口小,許多大石頭都露出水面,被陽光漂得白白的,散亂在河中,如一群一群白羊。玩猴兒戲的已下坳趕路走了,大路上又來了七個扒松毛的呂家坪人,四個男子,三個女人,背上各負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還插了一把把透紅山果和藍的黃的野花。幾個人沿路笑著罵著,一齊來到坳上。老水手想起前年熱鬧中封船、拉夫、輸送隊、慰勞隊等等名色,向一個扒松毛的年青女人說:「嫂子,嫂子,你真不怕壓壞你的肩膊,好氣力!你這個怕不止百五十斤吧。」

  那婦人和其他幾個人,正把背上負荷擱在坎旁歇憩,笑著不作聲。另外一個男子卻從旁打趣說雙關話調弄女的。

  「伯伯,你不知道,大嫂子好本事,壓得再重一些也經得起。」

  其他兩個年青婦女都咕嘍咕嘍笑將起來。負荷頂多那個婦人,因為聽得出話中有刺,就回罵那同伴男子:「生福,你個悖時的,你舌子上可生疔?生了疔,胡言亂語,趕快找楊回回,免得絕香火。」

  男的說:「嫂子,我不生疔。我說你本事好,背得多,不怕重,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我背得多背得少,不關你生福的事!」

  「不關我的事,好。常言道:伸手不打笑險人,我是誇獎你。難道世界變了,人家說好話也犯罪?」

  「你這人口好心壞,口上多蜜,心上生蛆,你以為我不懂。」

  「你懂個什麼!光棍心多,叫人開口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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