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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地(2)


  這些小女子年紀十二三歲,穿了件印花洋布褲子過門,用一隻雄雞陪伴拜過天地祖先後,就取得了童養媳身分,成為這家候補人員之一。年紀小雖小,凡是這家中一切事情,體力所及都得參加。下河洗衣,入廚房燒火煮飯,更是兩件日常工作。無事可作時,就為婆婆替手,把兩三歲大小叔叔負之抱之到前村頭井邊或小土地廟前去玩耍,自己也抽空看看熱鬧。或每天上山放牛,必趁便挑一擔松毛,摘一籃菌子,回家當晚飯菜。年紀到十五六歲時,就和丈夫圓了親,正式成為家中之一員,除原有工作外,多了一樣承宗接祖生男育女的義務。這人或是獨生女,或家中人口少要幫手捨不得送出門,就留在家中養黃花女。

  年紀到了十四五,照例也懂了事,漸漸愛好起來,知道跟姑母娘舅鄉鄰同伴學刺花扣花,圍裙上用五色絲線繡鴛鴦戲荷或喜鵲噪梅,鞋頭上挑個小小雙鳳。加之在村子裡可聽到老年人說《二度梅》、《天雨花》等等才子佳人彈詞故事,七仙姐下凡塵等等神話傳說,下河洗菜淘米時,撐船的小夥子眼睛尖利,看見竹園邊河坎下女孩子的大辮子象條烏梢蛇,兩粒眼珠子黑亮亮的,看動了心,必隨口唱幾句俚歌調情。上山砍柴打豬草,更容易受年青野孩子歌聲引誘。本地二八月照例要唱土地戲謝神還願,戲文中又多的是烈士佳人故事。這就是這些女孩子的情感教育。

  大凡有了主子的,記著戲文中常提到的「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幻想雖多,將依然本本分分過日子下去。晚嫁失時的,嫁後守寡無拘管的,或性格好繁華易為歌聲動感情的,自然就有許多機會作出本地人當話柄的事情。或到山上空碉堡中去會情人,或跟隨飄鄉戲子私逃,又或嫁給退伍軍人。這些軍人照例是見過了些世界,學得了些風流子弟派頭,元青縐綢首巾一丈五尺長裹在頭上,佩了個鍍金手錶,鑲了兩顆金牙齒,打得一手好紙牌,還會彈彈月琴,唱幾十曲時行小調。在軍隊中厭倦了,回到本鄉來無所事事,向上向下通通無機會,就放點小賭,或開個小鋪子,賣點雜貨。

  歡喜到處走動,眼睛尖,鼻子尖,看得出也嗅得出什麼是路可以走,走走又不會出大亂子。若誘引了這些愛風情的女孩子,收藏不下,養活不了,便帶同女子坐小船向下江一跑,也不大計算明天怎麼辦。到外埠住下來,把幾個錢一花完,無事可作無路可奔時,末了一著棋,照例是把女子哄到人販子手中去,抵押一百兩百塊錢,給下處作土娼,自己卻一溜完事。女人或因被誘出了醜,肚中帶了個孩子,無處交代,欲走不能走,欲留不能留,就照土方子撿副草藥,土狗、斑蟊、茯苓、朱砂,死的活的一股魯吃下去,把血塊子打下。或者體力弱,受不住藥力,心門子窄,膽量小,打算不開,積憂成疾,孩子一落地,就故意走到大河邊去喝一陣生冷水,於是躺到床上去,過不久,肚子腸子絞痛起來,咬定被角不敢聲張,隔了一天便死了。

  於是家中人買一副白木板片裝殮好,埋了。親戚哭一陣,街坊鄰里大家談論一陣,罵一陣,憐恤一陣,事情就算完了。也有幻想多,青春抒情氣分特別濃重,事情解決不了時,就選個日子,私下梳裝打扮起來,穿上乾淨衣鞋,扣上心愛的花圍腰,趁大清早人不知鬼不覺投身到深潭裡去,把身子喂魚吃了的,同樣——完了。又或親族中有人,輩分大,勢力強,性情又特別頑固專橫,讀完了幾本「子曰」,自以為有維持風化道德的責任。這種道德感的增強,便必然成為好事者,且必然對於有關男女的事特別興奮。一遇見族中有女子丟臉事情發生,就想出種種理由,自己先嘔一陣氣,再在氣頭下集合族中人,把那女的一繩子捆來,執行一陣私刑,從女人受苦難情形中得到一點變態滿足,把女的遠遠嫁去,討回一筆財紮,作為「臉面錢」。

  若這個族中人病態深,道德感與虐待狂不可分開,女人且不免在一種戲劇性場面下成為犧牲者。照例將被這些男子,把全身衣服剝去,頸項上懸掛一面小磨石,帶到長潭中去「沉潭」,表示與眾棄之意思。當幾個族中人乘上小船,在深夜裡沉默無聲向河中深處劃去時,女的低頭無語,看著河中蕩蕩流水,以及被木槳攪碎水中的星光,想到的大約是二輩子投生問題,或是另一時被族中長輩調戲不允許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這一族之長的大老與好事者,坐在船頭,必正眼也不看那女子一眼,心中卻旋起一種複雜感情,總以為「這是應當的,全族面子所關,不能不如此的」。

  但自然也並不真正討厭那個年青健康光鮮鮮的肉體,討厭的或許倒是這肉體被外人享受。小船搖到潭中時,蕩槳的把槳抽出,船停了,大家一句話不說,就把那女的掀下水去。這其間自然不免有一番小小掙扎,把小船弄得搖搖晃晃,人一下水,隨即也就平定了。送下水的因為頸項上懸系了一面石磨,在水中打旋向下沉,一陣水泡子向上翻,接著是天水平靜。船上幾個人,於是儼然完成了一件莊嚴重大工作,把船掉頭,因為死的雖死了,活的還得趕回到祠堂裡去叩頭,放鞭炮掛紅,驅逐邪氣,且表示這種勇敢決斷的行為,業已把族中損失的榮譽收回。事實上就是把那點私心殘忍行為卸責任到「多數」方面去。至於那個多數呢?因為不讀「子曰」,自然是不知道此事,也從不過問此事的。

  女子中也有能幹異常,丈夫過世還經營生活,駕船種田,興家立業的。沿辰河有幾座大油房,幾個大廟宇,幾處建築宏大華美的私人祠堂,都是這種寡婦的成就。

  女子中也有讀書人,大多數是比較開通的船長地主的姑娘,到省裡女子師範或什麼私立中學讀了幾年書,還鄉時便同時帶來給鄉下人無數新奇的傳說,嶄新的神話,跟水手帶來的完全不同。城裡大學堂教書的,一個時刻拿的薪水,抵得過家中長工一年收入!花兩塊錢買一個小紙條,走進一個黑暗暗大廳子裡面去,冬暖夏涼,坐下來不多一會兒,就可看臺上的影子戲,真刀真槍打仗殺人,一死幾百幾千,死去的都可活回來,坐在櫃檯邊用小麥管子吃橘子水和牛奶!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全蘇州到處都是水,人家全泡在水裡。杭州有個西湖,大水塘子種荷花養魚,四面山上全是廟宇,和尚尼姑都穿綢緞袍子,每早上敲木魚鐃鈸,沿湖唱歌。……總之,如此或如彼,這些事述說到鄉下人印象中時,完全如哈哈鏡一樣,因為曲度不同,必然都成為不可思議的驚奇動人場面。

  頂可笑的還是城裡人把橘子當補藥,價錢貴得和燕窩高麗參差不多,還是從外洋用船運回來的。橘子上印有洋字,用紙包了,紙上也有字,說明補什麼,應當怎麼吃。若買回來依照方法擠水吃,就補人;不依照方法,不算數。說來竟千真萬確,自然更使得出橘子地方的人不覺好笑。不過真正給鄉下人留下一個新鮮經驗的!或者還是女學生本身的裝束。辮子不要了,簡直同男人一樣,說是省得梳頭,耽擱時間讀書。

  膀子膊子全露在外面,說是比藏在裡面又好看又衛生,縫衣時省布。且不穿褲子,至少這些女學生給普通鄉下人印象是不穿褲子,為什麼原因他們可不明白。這些女子業已許過婚的,回家不久第一件事必即向長輩開談判,主張「自由」,須要離婚。說是愛情神聖,家中不能包辦終身大事。生活出路是到縣裡的小學校去做教員,婚姻出路是嫁給在京滬私立大學讀過兩年書的公務員,或縣黨部委員,學校同事。居多倒是眼界高,像貌不大好看,機會不湊巧,無對手,不結婚,名為「抱獨身主義」。

  這種「抱獨身主義」的人物,照例吃家裡,用家裡,衣襟上插支自來水筆,插支活動鉛筆,手上有個小小皮包,皮包中說不定還有副白邊黑眼鏡,生活也就過得從容而愉快。想再求上進,程度不甚佳,就進什麼女子體育師範,或不必考的私立大學。畢業以前若與同學發生了戀愛,照例是結婚不多久就生孩子,一同居,除卻跟家中要錢,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其中自然也有書讀得很好,又有思想,又有幻想,一九二九年左右向江西跑去,終於失了蹤的。這種人照例對鄉下那個多數並無意義,不曾發生何等影響的。

  當地大多數女子有在體力與情感兩方面,都可稱為健康淳良的農家婦,需要的不是認識幾百字來討論婦女問題,倒是與日常生活有關係的常識和信仰,如種牛痘,治瘧疾,以及與家事有關收成有關的種種。對於兒女的壽夭,尚完全付之于自然淘汰。對於橘柚,雖從經驗上已知接枝選種,情感上卻還相信每在歲暮年末,用糖汁灌溉橘樹根株,一面用童男童女在樹下問答「甜了嗎?」「甜了!」下年結果即可望味道轉甜。

  一切生活都混合經驗與迷信,因此單獨憑經驗可望得到的進步,若無迷信攙雜其間,便不容易接受。但同類迷信,在這種農家婦女也有一點好處,即是把生活裝點得不十分枯燥,青春期女性精神病即較少。不論他們過的日子如何平凡而單純,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種幻異情感,或憑傳說故事,引導到一個美麗而溫柔仙境裡去,或信天委命,來抵抗種種不幸。迷信另外一種形式,表現于行為,如敬神演戲,朝山拜佛,對於大多數女子,更可排泄她們蘊蓄被壓抑的情感,轉換一年到頭的疲勞,尤其見得重要而必需。

  這就是居住在這條河流兩岸的人民近三十年來的大略情形。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變,變動中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近於偶然與湊巧的事情發生,哀樂和悲歡,都有他獨特的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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