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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裡我不怕!」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塌了,擔心到那只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裡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都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裡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裡,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淩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裡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於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於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劃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麼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著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裡外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隻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後,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後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器,一件舊麻布道袍,並提了一隻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念經起水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只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壇酒,一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翠翠,爺爺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發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臺。天斷黑後,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后,繞著那寂寞棺木慢慢轉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胡亂的打著鑼鈸。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於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木盤裡的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徵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著一面唱下去——唱「王祥臥冰」的事情,唱「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眯著了。

  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仿佛夢到什麼,驚醒後明白祖父已死,於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裡,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後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裡,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樑,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麼?」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已同翠翠並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裡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麼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麼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床上糊糊塗塗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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