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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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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象缺少了什麼。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像她出走後,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麼的,不管事!」「怎麼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麼辦?」「怎麼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裡,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仿佛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杆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麼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裡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 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後,就回家裡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麼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麼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裡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許哭。要硬紮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後,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籲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籲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裡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裡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麼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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