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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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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起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裡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閒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隻繭結的大手,好象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象在說:「那好,那好,」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馬兵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麼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麼樣。」來人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麼事?」祖父笑著不說什麼,只偏著個白髮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裡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裡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裡,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裡,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裡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裡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於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並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裡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麼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裡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運氣?……」 癡著,忽地站運氣,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運氣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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