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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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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划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 「明天城裡划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裡到城裡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託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後,長潭裡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 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裡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划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後,城裡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裡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裡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象只有一隻白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一個水手說: 「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 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裡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著呼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 歌聲停止後,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佔據到心裡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遊來,翠翠想: 「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遊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裡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幹,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傢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 「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裡軍營裡喝了酒,醉倒後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裡等也不成。到我家裡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裡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裡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 「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後,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裡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後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裡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裡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嶽雲!他要我送你回去!」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裡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麼,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 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裡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麼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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