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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世界上頂多兒女的乾媽(2)


  非要阿麗思相信不可,老太太的話罎子又打開了。她就告阿麗思以各樣理由。要緊的是這老太再三解釋,凡是拜這樹的全都是有門閥的人。我們能說凡是有門閥的人還會作傻事麼?

  「……我告你,」老太太一面指手一面說,「這是王統領掛的紅。這是曾家——曾家就是北街曾七大人家。這是宋太太,宋留守的五太太。這是方所長。這是劉——做厘金……郵政局……管它是什麼局,總之是局長!硬過硬,一月有一百吊收入的局長。這是田家的。這是……」若不是阿麗思打岔,老太太是無論如何至少數得出一百個有門閥人家掛紅的證據的。阿麗思見到這老太太心中一本冊,頭緒分明,全不是在說謊,所以不待她說完就無條件相信了。

  老太太又告阿麗思,使阿麗思知道自己是一個統領的老太太,以及一個做當鋪老闆的岳母。

  「這全是可尊敬的身分,」老太太說時不無自滿的神氣。

  「我老了,人到了六十,全完了。可是兒子是有身分的人,家中用得起當差的,用得起丫頭,用得起……還有那女婿,是地道的正派人,不愁吃不愁穿……」老太太說了一大套,只似乎是在那裡解釋,她非成天拖了小孫子到處拜乾媽不可的理由。阿麗思當然很用心的聽這老太太的敘述,因為這無論如何比起格格佛依絲姑媽太太說的《天方夜譚》好得多。她有些地方聽不清楚,還詳細的來問這老太太,老太太自然不會吝惜這樣事情的答覆。

  到後,又說到乾媽來了,阿麗思說她很想明白一個人至多能作多少人乾媽。

  「那看人來。」

  「我想知道的,是各色的這樣那樣的人可以作人家乾媽的數目。譬如說,管帶管兵是三百六,哨官就只一百零四——是不是作乾媽也適用身分這樣東西?」

  「我的妹,你這樣年紀,虧你想得到這樣話!」

  老太太笑了。笑是的確的,雖說在先我曾說過,同老太太們談話,時時得生著氣才成。她的笑只是有要阿麗思小姐拜她作乾媽的意思,她歡喜這樣乾女兒。

  阿麗思也居然看出這老太太用意了,因為這存心不是壞的存心,所以阿麗思也笑。

  她同老太太說,「請把作乾媽的數目限制相告,那感激的很。」

  「作乾媽麼,是說樹還是說人呢?說樹我不知道,——但我聽仙姑說過樹中也有分別的——說人則我不必找比譬,就拿我作例。我的命裡是有三百六十個幹兒女的,恰恰如我兒子的所統帶的屯兵數目。這個是據天王廟神簽的吩咐,多了則是與神打鬥。但是我家少爺升了都督,恐怕到那時,全省的小孩大人全都可以作我的乾兒子。人既然做了都督,則這樣事也不算僭越了。」

  「老太太,你以為他們都願麼?」阿麗思打了一句岔。

  「我找不出他們不願意的理由。……嗨,莫打岔,聽我說!

  我告你,我們這裡有一位頂多兒女的乾媽,是一個例外的人。

  她作許多人乾媽的理由,是她能打發每一個幹兒女的一份厚禮。她有錢,所以神也不反對她。」

  「可是,」阿麗思很乖巧的這樣說,她說她「所要知道的倒是究竟老太太有多少幹兒女。」

  「有多少?已經早就超過了神所定的數目了。沒辦法。處到這樣沒辦法中似乎得神的諒解的。」她告阿麗思一個略數,說是至少已「一底一面」。所謂一底一面者,老太太解釋是「作統領拿薪水的辦法,也是作小稅局局長的辦法。」一個管帶至少是收入可以希望明裡三百暗裡三百,一個局長則至少是收入明裡一百暗裡一千。老太太在這第二比喻上還生了感慨,她說,「請想想,他們是十底一面。既然這樣國家較高的官和到較高的神都不來干涉,我所以想我收的幹兒女數目若在一千以內,無論如何總不會怕神的干涉了。」

  管理這地方的神,無意於取締這違反命運的事,似乎也很顯然了。因為老太太告阿麗思的是,在兒子作管帶以前就有了三百六以上的數目(她又不忘記附帶聲明,這並不是因為有打發幹兒女的禮物的緣故)。她還不知道這一個嚇人的數目,在阿麗思耳朵中起了何種的驚奇!

  「看不出,這是一個七百二十個以上兒女的乾媽呀,」阿麗思想起很不安,她覺得自己對這老太太是失敬了。她萬料不到的事,這「出人意表之外」正如那小少爺身上的那件百寶衣一樣,全是自己大意弄出的笑話。若是回家去,同妹說,一個很平凡的全不象歷史上人物的老太太,居然有歷史上出奇的事情,作興把幹兒女的數目很不在乎的放到一千的號碼上,那四妹五妹會將笑得不能合口了。而且最愛說怪話到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也總不願相信這話是真話,就因為這老人家卻做夢也不曾夢到這樣事。

  可是說姑媽幹呢?能夠作一萬兒女的乾媽,還有樹!不過一株當路的遮蔭樹!明白這個,難道還有人好意思拿幹兒女多來驕傲旁人麼?

  還是來讓阿麗思同這七百二幹兒女的「乾媽人」站到這萬萬千多幹兒女的「乾媽樹」下談一點別的吧。

  她們還有關於幹兒女與乾媽間義務權利的問答的。

  話語的照抄,若是不怎樣感到讀者的厭煩,請記到這些事情,是可以供給民俗學的研究者作博士論文的。

  阿麗思說,「老伯娘,幹嗎要在這地方多有這樣一件事?」

  「誰知道?誰明白在另一地方會產生另一種事,也總不能明白這裡要有這樣事。」

  「但你作乾媽的總知道這……」

  「我的女……(她說錯了口,又糾正,)我的妹,你是不是問『意義』?『意義』是作乾媽的成天可以到親家公館去打牌,倘若你並不以為打牌是為了輸錢的話。遇到喜事多,有酒吃,也是要幹兒女理由的。逢年過節想熱鬧,這少不了幹兒女。歸土時送喪,幹兒女是不好意思不來包白帕子的。……我的妹,這就是你要問的『意義』了。凡是一件事,總有意義的,決不會平空而起。不過這是一面,還有那另外一面。那一面譬如是這比我多十倍百倍幹兒女的乾媽樹這親家,它既不打牌,也不愛喝酒——雖然有人送好酒,我不敢相信它分得出酒的味道比我這外行高明,——愛熱鬧是它的脾氣,我也懷疑。而且,說到死,它在生纏紅綢紅布也纏厭了,它要幹兒女纏白布算是報仇嗎?我們這親家,其實是全然與我不同,(說到這裡她怕褻瀆這親家,聲音輕輕的了。)它是被人勒迫的,不過這勒迫出於善意,不比在同一地方有些人被勒迫受大委屈。若說受了委屈總得申訴,那受大委屈的是人還不能用口說話,要這樹說它不甘心受人款待當然更辦不到了。」

  「做乾媽有些是權利,有些又變成義務,這倒不是我所能想到的。」

  「你那麼小小的年紀會想到多少事?」

  「世界上許多事不是一樣?既然一樣,我當然也應當想到了。」

  「但你這時就不會想到世界上一些在這人為權利、在那人又為義務的怪事情。這如同拜寄乾媽一樣,在別地方並不缺少。」

  「我!我想到……」阿麗思說不下去了,她看看老太太的孫兒,這孩子正在「乾媽樹」面前打賭,用一顆骰子,預先同那榆樹乾媽約,骰擲到地上,單點子便欠乾媽十根香頭的賬,雙點子則在神桌前香台裡抽出香頭十根。骰子已經報出點數,是個五,小孩子很聰明的又引出本地規矩來說「一不算數」。第二次正將下擲,卻被老太太見到了,這老太太並不反對這行為,卻以為擲骰子方法有研究必要,她嗾著小孩子用撒手法將骰子滾去,則可以贏乾媽的香頭了。這樣事,阿麗思小姐覺得無從到別一世界上去找那同類例子的。

  照老太太指點,果然骰子第二次成了四點。老太太一面代替孫兒拔取香頭,一面向阿麗思說:「瞧,這乾親家多好!」

  阿麗思只能點點頭。

  老太太以為這樣誠實的同神賭博,決不是無教養的小孩子所能辦到的,所以在此事上又不免對孩子誇獎了兩句,阿麗思又想起這也不是在別一世界上能找取例子的事。其實,反過來說,別的地方所有的類乎老太太誇獎孩子公正的事,又何嘗是這裡所有?在另一種教養得有法有則的成年人所作的事上去看,那給阿麗思懷疑的事就更多了。而且這事便是例子,可以證明老太太誇獎小孩的行為,是另一世界也曾有過了。這只能怪阿麗思願意自己的糊塗。

  「同神賭博比同人賭博還容易佔便宜,那是只有這地方小孩子懂到的事。」阿麗思這話是並不存心為老太太而說的。

  但是聽到這個話的老太太,很感謝阿麗思的稱讚,要小孩子為阿麗思作揖,小孩子在作揖卻說,「請小姐保佑我再贏一點香頭。」

  「我決不能夠保佑你什麼的,我是平常人!」

  「小姐,你是平常人就更可以保佑我這孩子了,因為他命大,還得拜寄平常人作乾媽呀!」

  阿麗思可真生氣了。因為老太這話,好象阿麗思有作小孩乾媽必要的樣子,所以生氣想走。

  「我的妹,你要走就走,但不必生氣。我知道你生氣的理由,但我們普通作了錯事還不當回事,說錯話當然是更不應當算一回事了。」

  「我並不說算一回事呀!」

  「但是你走吧,不然我就不客氣要你拜我做乾媽了。准我附帶的說,你若作了我的幹女,決不使你吃虧的。……但是你走吧,我要打牌去了,而且今天好日子,雖然利於拜乾媽也利於贏錢,我的妹,我們再會。」

  「再會,不過,然而,但是……」阿麗思已無話可說,便不說下去了,——她看到這兩祖孫踏踏拖拖的走去,消失到一個土堆裡,她才放了一口氣。

  ……

  「七百二十個人的乾媽,真不是一個小數目!……」阿麗思小姐在晚上,是用這類乎珍聞的起始文字寫信給住茯苓旅館的儺喜先生的。末了,要那兔子也告她一點珍聞,類乎拜乾媽穿百衲衣這一類事。在中國,這類希奇古怪的事不至於缺少。阿麗思人太年幼,免不了遇事奇怪。至於中國人,則雖比阿麗思還幼稚,已在先養成了一種不隨便驚訝的鎮定精神了。

  回到家來的阿麗思,感到最出奇的還是中國小孩子的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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