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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先安置這一個(2)


  把一個博士的尊銜給一個兔子,似乎不免也同時奚落了那些滿腦緊緊的塞了哲學、經濟學、醫學、論理學以及政治思想、國家法的大人物了。然而為這個請帖起草的便是一個名學家,很懂得某種人給以某種名分,只是對一個外國兔子,或者說對從外國來的馬戲班一匹馬,他倒以為攏統稱為博士好了。

  二牛把阿麗思小姐那個請帖拿來,不消說是「……博士」起首。他明白這不會送錯誤了,就奇怪。一個人被另一種人無理由的稱為「博士」、「志士」、或「革命黨」,捧場或殺頭,全如其人興趣所至,被稱者既然就是一件全無辦法的事,何況不過出身於蘇格蘭一個小鎮上的一匹兔子,被人好意稱為博士,它有什麼方法來否認呢!

  且說經過一點三刻鐘以後的事。

  二牛又用一個小白銅盤子托了一張名片進來。儺喜先生把名片一看,便知道這是那個學會的要人了,忙說請到小客廳裡去。不過一分鐘,他們便在那很華麗的、厚有三寸、起熊娘吃小孩繪畫的地毯上握手了。

  儺喜先生讓坐來客還不及坐,來客先在心裡估計了一下儺喜先生的一對耳朵。用《麻衣相法》所說的例子,以為至少這有一百年壽命,又可以有五個兒子。暗暗的欽羨一番以後,才象作文章那麼把一句預備在心裡多久的話說出。

  「我今天非常幸福,我能夠在我平生所企慕的博學多能淵博無涯的儺喜先生面前把先生臉相看清——」本來他還要說甚至於連臉上毫毛也很清楚的一句成語「纖毫畢見」,但想起對兔子說毫毛未免失禮,恐怕儺喜先生不能明瞭這一句話的意義,就不再說下去了。

  儺喜先生對這不說完的一句話已感到有趣之至。說這樣長長的一句話,文法上全不至於顛倒紊亂,能不停頓一口氣說下,這是到中國來第一次所聽到的。說這話的人,又是上流人,使儺喜先生重新對中國上流人一種涵養加以尊敬。

  儺喜先生說:

  「先生說的話是很好的,是我第一次聽到。」

  於是來客又說一句長話。他說道:

  「我小子聽到先生這樣說來,簡直快樂得象吃了人參果一樣!哎喲,真快樂得象撿得八寶精後又吃人參果啊!」

  文法上不消說又是不差一個字的。儺喜先生明白這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想起阿麗思小姐到八哥博士歡迎會中一些名人用韻語互相問答的情形,就說:先生的話說來很好聽,先生的天才使我儺喜吃驚。

  那來客就隨口作答,用韻極其自然,不失其為代表的辯才無疑。這一來倒使儺喜先生不好意思再用韻文說話了。來客隨即就說到如何希望儺喜先生去赴會,又用一句三十一個字的長句子。

  在先,儺喜先生心想憑空給人稱為博士,自己卻又並無如一個博士的學問,原是不很敢去的。經來客一番鼓勵,也就答應下來了。

  來客又問到阿麗思小姐,說是很願意見一見這個小姐。他又說聽灰鸛說過,聽百靈說過,聽許多鳥說過,阿麗思小姐是一個可愛的好人。經儺喜先生告他說這小姐已出門,這客人就又在這小小失望上作了一句長長的散文,三十七個字,用字措詞皆可以使人相信是國家學院出身,我們不必看文憑,單這樣話也就是一個最高學府的保證了。

  來客見主人並無趕客的表示,就把屁股貼緊了椅上,用著極其懂事聰明絕頂的口語與儺喜先生談到一切。儺喜先生因為與來客談到開會,談到……記起了灰鸛,記起了鴨子,他問來客是不是知道小鴨子的近況。

  「天下最可憐者莫過於到希望一件戀愛上身終於還是伶仃無依的醜鴨子!」他恐怕用驚歎記號還不能表明他的同情,他的瞭解,便照學士院規矩,說到後來還加上一個中國普通說話不曾有的「喲」字。他「喲」了,儺喜先生當然不能指出這錯誤,一面雖然聽得出,卻以為這許是中國新興文法的習慣。

  「豈熟而已哉——哈哈,我用古典主義的話了。這是幾千年前山東地方一腐儒孔先生的文法,他曾說過『豈……而已哉,能無懼而已矣』。是的,儺喜先生,這個你大致懂了,不必解釋。我說的不止與這醜鴨子相熟,我的確還怕她!」

  「這鴨子是令人怕的麼?」

  「誰能怕一隻鴨子?儺喜先生。在我們的生活上,獵狗才是可怕的東西——不,我並不曾說『我們』,只說我,同我的弟兄行,才一見獵狗就飛奔!總之我不應當怕一隻鴨子,也象我不應當怕又和氣、又講禮貌、又……的你,幹嗎我應當見我所生平敬仰的、羡慕的、希望要好而不得的好人說『怕』?我決不。可是我最親愛、最使人傾倒、最能瞭解他人的儺喜先生,我怕那個鴨子說愛我!我記得,我有一次在鱔魚街一家山東鋪子吃完炸醬麵,出得門來時,一隻很兇惡的狗攔住了我的路說『我要咬你』還不及那小鴨子說『我愛你』更使我膽戰心驚!儺喜先生你總明白『愛你』同『咬你』的性質,但是我卻怯於讓那鴨子在我耳邊說愛。要我分析這樣心情我辦不到,但我賭咒說這是實話!」

  儺喜先生完全相信。從顏色,從腔調,都見得出這學士院的人才不誑。不過總不容易明白這怕的理由,因為這是無理由的。

  「你能不將怕她那一個理由簡簡單單告我一個大概麼?」

  儺喜先生也漸漸能說很長的中國話了,他自己很高興。

  那客人就數出二十個很正當的理由來,說是如何不應當,如何不合身分,性情又隔得如何遠,門戶又如何相差,說去說來到為什麼怕時,還是只有一樣,怕她醜。

  「請想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一件稀奇古怪荒誕不經事體!

  倘若是在我的兒孫的世系上加上有小鴨某某為某某世族之某某夫人,先生,這可不是特意留下一件笑話給子子孫孫長此當成一種故事去講麼?還有……」儺喜先生對於來客,全中意,只是說到因為臉稍醜就怕到這樣,知道這個學士院出身的人,原只是在此上修詞學的習題課,並不是存心說正經話,所以不久就端茶送客,也不再去聽他三四十個字的長句兒話了。

  這來客是個鵝,因為所見的是儺喜先生,所以才把驕傲隱藏了去,但提到鴨子,也就再隱藏不來了。

  至於儺喜先生以後如何赴會,如何消磨這日子,可暫不用說了。左右凡是為中國什麼學會歡迎去演講的,你隨便說什麼全都成。你說錯了也決不會有人敢好事來糾正。他們聽講的並不是有功夫聽第二個人糾正的。從西洋回國的一匹騾子,還可以在講座上胡說八道,談文學,談哲學,談主義與思想,何況一個衣服穿得嶄新,相貌莊嚴,純粹的西洋名士呢。只要是不會使儺喜先生頭痛難於應酬的話,不消說,在阿麗思小姐歸來以前,儺喜先生總不至於為中國一切學會放鬆,得盡閑著在旅館發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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