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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談預備(2)


  請大家如阿麗思所想,就算儀彬姑娘的確聽到了她這話吧。因為儀彬姑娘接著又唱了一個歌。這歌是另外一種腔。歌聲只是一種儼如用力過度的呻吟,迸裂著悲憤的情緒。阿麗思心想:這是與俄國伏爾加河上的船夫歌一樣東西罷。儀彬姑娘卻告她這並不是一樣,這原因要儀彬姑娘說也說不出,可是阿麗思倒相信了,因為中國不能成俄國,是自然的事。即或說總有那麼一天,這些唱歌拉纖的,忽然全體也發瘋,也隨便殺人,也起來手拿木棒竹竿同法律與執行法律的大小官以及所有太太小姐算賬,但不知到什麼時候這一天才會到!並且誰一個人願意這日子來到?作官的,經商的,甚至於中國此時許多種乞丐,就沒有人相信這是一個生前的恐懼,來把它放在心上。也沒有人敢希望這個日子來到:就因為這日子來雖終要來,還未曾來到以前,一些人不安分作活平空來希望這個,那就應當死了。

  這裡一章原是談預備的,且看怎樣來預備吧。

  儀彬姑娘告訴阿麗思,第一件事是,預備聽到這個歌聲時不能去疑心這與伏爾加河上的歌聲有關。第二件事,預備明白她不能同這類東西說話,這原由是照中國禮節,小姐們沒有與船夫說話的可能。照新的情形,一個外國人,除非俄國派來的,便不會隨便與苦力談論到生活及其他。第三,她又告阿麗思預備一張英國護照或一張日本護照。因為新近中國各地長官又重新與英日拜了把子,帝國臣民全是上賓,稍有疏忽便可以由本國公使抗議重懲該地長官,不比過去一個時代了。

  儀彬姑娘說到第四,「阿麗思,我告訴你,假若坐到船上,你眼看到一群赤膊流汗唱著那種可憐的歌的漢子中一個,忽然倒到河坎上死去,你萬千不要大驚小怪。這是頂平常的事!

  他們這樣的死去,這一船,同這一群拉船的人,不過稍稍休息一下,搜搜他身上有無一點零錢,隨即就得離開他上一個灘了。為這平常事情耽擱三點五點鐘,出錢雇船的人可不答應的。他們的同夥,就全不奇怪到晚上泊船時少一個人或少兩個人。他們不是不知道,你應明白也有兩父子或兩兄弟在一處的,可是一死也就完事了。生前就全不曾算人的,死後當然更不足道!你應得預備莫多口。你若把這個話問同船人,他們將笑你外國人的眼淺。凡是一個到我們的省份去的人,就是去傳教,名分是秉承了上帝意旨,救人靈魂的牧師,他一到了那裡三年兩年,便也明白人類的同情,在那裡是雖並不缺少,不過全都象用錢一樣不得不慳吝了。一個習慣如此,則浪費『悲憫』一類東西於無價值的死人身上,比將金錢揮霍到吃鴉片煙上頭還不應該!(吃煙為那裡青年人一種常識,比住上海的人說英國話還普遍,這卻是順便說及,也應預先知道,免得到船上以後奇怪。)」

  儀彬姑娘又告阿麗思第五件事,預備裝馬虎。「你不裝馬虎可不成,我親愛的阿麗思。若是在船上,你見到兵,不拘一個或一群,他把船上一個中國客人架去,不必用何種理由,你也得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一樣,好讓這些副爺輕輕快快在這客人身上找一筆錢,省得那些兵士恨你。你看到一個稅關辦事人與船主舞弊,你得作為不知道,知道也認為平常之至,才是道理。因他們為來到這局上,是花錢向政府運動來的,若是單只靠每月一點點薪水,就需要許多年才能撈回本錢了。況且這事上頭也知道,正因為辦事的舞弊賺錢,也才有第二個人下月花更多的錢買這美缺。稅關舞弊越大,則一省管理財政的長官個人收入越大。你的船,到半途,見到同行一幫的另一隻船,被土匪搶劫,頂好是裝馬虎。他既不搶你就不必管,這是送船軍隊也如此的。某一隻船被搶,只是某一個船主不給護送船隻副爺頭目的錢,所以就有土匪探聽得很明白,隨時隨地打搶,在別一船上的兵士還望到這情形好笑。這並不算他們副爺的責任,因為他不給錢,副爺們遇到這光圖惜費的船主,早先就警戒了他,說是沒有錢便不負責任的。又如在路上,見到了兩岸土匪,能裝馬虎則可以省了許多心驚膽戰機會。凡是在先護船軍隊不與沿河土匪商洽妥當,這一幫船便不敢開船。船既能開,則土匪與軍隊已談判得很好,除了那不曾送護船副爺頭目錢的船不算數,其餘大小船隨便灣泊在土匪水營盤附近,也不會被搶劫了。」

  儀彬姑娘又告阿麗思,假若是在先已聽到儺喜先生談過「嘍羅」「保標」「買路錢」等等名字,那就應預備把些條款的新名詞全弄明白,省得到後「帶過」(帶過是那裡人全懂的,意思是負罪,儀彬特別又解釋過了)。

  阿麗思聽到一番話,才懂到在船上七百三十九樣的忌諱,落碼頭整一百樣的手續,吃東西四十七樣的方法,以及……她如今只預備走了。又象在先那麼在家中盡呆候儺喜先生出發一樣,日子覺長了一點,卻難過了一點。凡是她所能想到預備的,如象明白一切情形以外,還應拿點蝦子給那些鄉下人送禮——一種稀有的重禮!你又可以買一點兒肥皂之類放在身邊——這個你不妨在有人問到時多說一點價錢,甚至於如……全由自己與儀彬姑娘幫同打算到了。人家說「一切全預備得很好」,這話一點也無語病!

  阿麗思小姐希望,儀彬姑娘一見到她二哥,就會說,「阿麗思已一切預備妥當,請立即出發這一個荒遠的旅行。」儀彬姑娘當真這一天下午就去同二哥談了。那個瘦青年,卻要先聽聽儀彬替阿麗思指點過的是些什麼事,害得這小妹子又把自己曾與阿麗思很詳細談過的事複述一遍。

  考語是「詳細之至」。

  儀彬的二哥同儀彬姑娘說:「我還想不到,近幾年來,這一條路上又多加了一半新事情,在我出家鄉那年,若是你相信我的記憶同你一樣好的話,那我至多也只數得出三百七十樣!」他這數字是指儀彬姑娘與阿麗思談到的「忌諱」的。我們很明白,在這一條短短水程上,每年的戰亂,全得這些帶兵官來來去去,加上了許多從前不會有的規矩,這並不算奇怪!若是我們在別一意義上,承認「多」比「少」為對,那這就可以作新聞傳誦,值得用若干專門外國記者,費不少筆墨來寫通訊的地方情形,給一個外國小姐見到,也是本國人對於文化足以自豪於白種人的一個極好機會!

  還有應說的,是關於阿麗思小姐在心裡,預備怎麼去見見這個行將引她去到中國內地玩的儀彬那個二哥一次。她以為一個同伴,而且又是這麼凡事得需要他照料的同伴,在預備上路以前,若不先應當相熟得同儺喜先生一樣,那麼以後如何稱呼,如何談話,倒是一件費神的事了。

  阿麗思曾把這個意見好好的問過與她隔一層板子談話的儀彬姑娘,這姑娘卻想不到這回事。她沒有恰當的回答,只在她為阿麗思設想時,告阿麗思,「下次有空時,我將使你知道我二哥過去的生活。」表示要阿麗思相信她沒有空,她把兩隻手與一個下巴擱在阿麗思住的房頂上,隨即便琅琅讀起法文來了。

  儀彬姑娘的發憤讀法文,這便是將來到法國去的一種「預備」。也虧阿麗思能想到這個,才對於儀彬姑娘答非所問的情形全不介懷,不然阿麗思就會「預備」這友誼分裂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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