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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著氣的她卻聽了許多使心裡舒暢的話(2)


  我們把自己躲在暗處,讓姑媽或者近于姑媽那麼老的一個好人,閉了眼睛瞎猜瞎估,不是頂有趣味的事麼?她只擔心這笑聲會為那老太太聽到,為了讓這個老太太多猜一些新鮮話,她得捂了自己的口,不聲不息,同儀彬姑娘合夥兒來作弄這個人。(她自己以為是合夥兒的,一點不見外!)那母親平素就明白儀彬愛自言自語,同一枝鉛筆可以談一點鐘,同一本書又可以商量到天氣冷暖的事,此外還能夠同不拘一件小用具講十個八個笑話,這些全成了不兒戲的習慣。於是就從筆尖猜起,到掛在牆上那一個羚羊角為止,順到儀彬意思猜去。母親的奇妙話語逗得儀彬姑娘同阿麗思小姐全笑個不止。老人家是並不吝惜這發笑機會與女兒們的。阿麗思卻奇怪這老太太比起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來還有趣味。

  「媽,今天的事不是你猜得到的了,全不對!」

  那母親就自認糊塗,說老年人當然想不到許多。

  儀彬說,「想是想到許多,但並不是。媽,我可以告你。」

  她之所謂「告」,是用一小手指向桌子點。

  「我猜過了是桌子。」

  「但是,媽,看這個!」她為讓母親明白是桌子一部分的一個抽屜匣子,就又用那個手指戳那抽屜。

  母親說:「難道是同抽屜談昨天放梨子,謝謝它嗎?」

  「不是!不是!」儀彬正因為雖把地方指點了給母親看,母親還不能明白,就縱聲的笑了。她賴在母親身上去,用媽的身把自己頭髮柔亂,這情形,先曾談及了,至少須三分鐘才能完事,所以我們可以在這三分鐘說說阿麗思。

  阿麗思在先本來就奇怪,鼻子嗅得出果子味道,既沒想到是住在別人一個抽屜裡,當然也就不至於疑心到這抽屜在頭一天放過梨子的事了。她聽到那位母親同儀彬姑娘談笑,就以為這笑話是她也有分,所以倒並不自外,遇到樂也爽快的樂。儀彬對答母親的意思又多數是阿麗思的意思,所以她還以為儀彬姑娘是凡事徵詢她同意以後才如此辦。她稍稍不能滿意儀彬姑娘的,是希望見一面這老太太,儀彬姑娘可不這麼辦。她又希望見見儀彬姑娘,也不能夠做到。但是,她仍然在即刻就原諒了,就因為身周圍是這樣黑,儀彬姑娘同到她母親願意盡阿麗思晤面,她心想,她也不會看明白這娘兒倆模樣!

  到後她聽到談及抽屜,她才明白自己是在抽屜裡祝可是阿麗思所遇到的事,全不能使她驚訝了。明白了自己是住在抽屜裡時,她倒放心不是如所猜想的地球下陷,也不是如所猜想的是在地窖子裡——請想想,既不是地窖子,當然不必再去擔心受潮濕發腳氣病一類事了!

  阿麗思從自己的境遇上設想,以為這時節儺喜先生,也必定是住在另一個抽屜裡,聽另一對母女說笑。「一隻兔子不住在籠裡,也不在地樓板下挖洞,倒規規矩矩來睡在別人一個抽屜匣子中,聽一個小姑娘談話,又聽那小姑娘同她母親談話,真奇事!」阿麗思自己的事自己不奇怪,她為儺喜先生設想,卻以為奇怪得很,這理由不容易說出!

  想過三分鐘的阿麗思小姐,還是想下去,但儀彬姑娘可不能盡阿麗思想得再久,卻同母親說起話來了。說話就為的要阿麗思聽,是阿麗思覺得如此的。

  儀彬姑娘說:「媽,我告了阿麗思許多我們鄉下的情形,要二哥領她去鄉下玩。二哥說把她引到什麼好地方去,要我想法子。到我們鄉下不是一件有趣味的旅行麼?」

  於是那阿麗思又聽到那母親說這個意見很對。

  儀彬姑娘接著又把曾同阿麗思商量過的話來同母親談,那母親就問:「是不是願意了?」

  「願是願意了,我只恐怕我說的好處還不是她歡喜的哪。」

  「那你還忘記了說,」這作母親的聲音,「喔,阿麗思,你也應見一見我那地方的苗子,因為他們是中國的老地主。如同美國的紅番是美國老地主一樣。凡是到美國去的人,總找機會去接近紅番,見了紅番才算遊美國——你拿這話可以去問儺喜先生吧——我告你的是到中國旅行的人,不與苗人往來也不算數。我們那小地方,說來頂抱歉,出產少得很。但你到了那裡,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喝苗人進貢的茶,吃有甜味的莓,有酸味的羊奶,以及微帶苦味的蕎粑。你可以見到苗子,摩他玩他全不妨事,他並不咬人。你還能夠見到苗中之王。苗王在苗人中,也如英日等國皇帝在全英日人中,一樣得到無上敬視的。雖野蠻民族不比高尚的白種黃種人講究奴性的保留,可是這個事就很可喜,有了這個也才能分出野蠻民族之所以為野蠻民族。一個野蠻民族的苗中之王,對他臣民卻找不出象英日皇帝的驕傲與自大,又不能如昔日中國皇帝那麼奢侈浪費。他的省儉同他的和氣,雖說是野蠻,有時我以為同這些野蠻人接近五個月,還比同一個假紳士在一張餐桌上吃一頓飯為受用的!你見到苗中之王與苗子的謙虛直率,待人全無詭詐,你才懂到這謙虛直率在各個不同的民族中交誼的需要。阿麗思,還有咧。還有他那種神奇,那種美!……」阿麗思曾分辯,喊那個作母親的作伯媽,作嬸嬸,說她是滿希望就去見見苗中之王,只要是有人引導不怕耽擱他事情。她順便又說到,也應當使在另一個地方的儺喜先生不至於老等發急。

  恰如其意念的是,儀彬姑娘同那作母親的,也記起了睡在茯苓旅館五十一號房的儺喜先生。她們於是就來商量關於這良善的兔子的事。

  「媽,是這樣,要二哥請阿麗思小姐到我們鄉下去,那個儺喜先生怎麼辦?」

  「讓他睡,橫豎到中國來的,一久了,就都會把脾氣改成中國式,睡久一點不會生玻」「但是一匹兔子睡久了我不敢包他不生病!」儀彬姑娘這意見是與阿麗思一致的。

  那母親,象看得出這是「多數」,就承認這久睡將病的事實,說,「那要你二哥安置儺喜先生到一個公園茶座上去也好,因為那地方照例有不少紳士成天的到那裡去閒蕩,別人決不會獨笑儺喜先生。」

  「這很好,」儀彬姑娘說。「讓我回頭同二哥去說,看他的意見吧。」

  阿麗思同意儀彬姑娘的意見。她覺得,既然無從要儺喜先生作伴去那有苗子地方玩,能把他安置到一個熱鬧地方去,莫使他寂寞,自然是頂好一件事了。

  在儺喜先生還不曾坐在公園一個茶座前,喝那苦味的龍井茶,體驗那種一面喝茶一面輪眼去覷遠近女人的中國紳士高雅生活以前,阿麗思、儀彬以及儀彬的母親,誰也不能想像這種情形下的儺喜先生是怎麼一副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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