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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自己把話談厭了才安然睡在抽屜匣子裡(2)


  「不久將有第二次的出現,我請你注意。這是——」她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因為她覺得,這是神的力,或者魔被詛罵後悔過所露的光明。

  她等著。不如說她們等著。作姐姐的阿麗思,原先就覺得除了盡耐心等光明來驅除黑暗,無第二個辦法的!

  說是等,那就是妹妹同意姐姐的主張了麼?不。她們各有所等候,雖然所等候的只是一個光明。「光明終會來到,」是姐姐的意思。「要來的,但是在神的力量以外,憑詛罵也可以幫助它早來的,」這卻是妹妹意思了。多不相同的兩種希望!

  ……

  為了這黑暗的排遣,與光明的來去,這姑娘,把自己作成兩人,吵了又要好(自然是爭吵到頂不下去時候,其中一個就軟化下來),到後終覺得這吵鬧無意思,吵鬧以後要好更可笑,就耐著寂寞,只讓一個阿麗思躺在暗中,度這不可知的長夜了。

  這樣一來反而清靜了許多。因為有了兩個阿麗思,則另一個的行為思想就時時刻刻被反駁。這居批評指摘地位的她,先又不露臉,總是到後才來說話。更難為情的,是作那些蠢一點事與蠢一點的想頭,在未作未想以前,那一個聰明的她卻全無意見,一到這事鬧糟,她卻出來說話了。一個人常常被別一個批評指摘以至於嘲笑,總不是體面的事,雖然嘲笑的同被嘲笑的全是自己。但自己既然有兩個,幹嗎不為自己的行為思想來捧捧場?別的人,為希望出名起見,雇人請求人代為吹噓也有,用很卑順的顏色找人為自己助和也有,如今的阿麗思,卻只曉得搗自己的亂,當然倒不如不分為好了。

  關於阿麗思自己,要她自己來作中間人,用無偏無黨的態度說話,她是只有對愚蠢一點的自己表示同情的。因為聰明一點的自己,雖然是老成穩健,作事不錯,但她以為這不負責任,過後又來說風涼話的脾氣,是近於所謂不可愛的一類人的。是的確,她愛那一個歡喜作錯事的性格還比那個處處象成年人的性格為深,她是小孩子呀。

  當結束這兩個她時,阿麗思是有話吩咐那倆姊妹的。她象師長對學生那麼致下最後的訓詞。她說,「我再不能讓您分成兩人了。這不成。天下事有兩個人在一處,總就是兩種主張與兩樣的夢——正是,說到夢,我很倦,天又恰是這麼黑,我應當睡了!我不能因一小小意見爭持到無從解決,這樣即或到後終是有一個讓步,這對我總仍然是苦事。我明白,在我寂寞的時節,有兩個我是好玩一點,可是眼前我為你們鬧得頭都昏了。我害怕這影響。我記得姑媽告我的腦充血和神經失調等等都是這樣頭昏,萬一我這頭腦為你們倆吵成這類嚇人的病症,這個時候到什麼地方去找大夫?並且我長到如今,還不曾同時做兩種夢。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也不曾說過這事,我不能在今晚上破例!」

  於是那一對愛討論,研究,辯難,以及拌嘴的阿麗思姊妹,就被打發永遠不回來了。這一面得到安靜以後,我來告給讀者以阿麗思此時所在的地方。

  這的確是一個中國人家裡。阿麗思所住的地方,是這人家的房子靠東邊牆一個榆木寫字桌抽屜匣子。這匣子若是從上邊數下來,則居第一,從下邊數上去,則算第四。照歐洲例子,除了桌面可以算作屋頂花園,則這地方應當說是頂賤的屋頂了。不過照中國說法,這是頂受優待一個地方的。因為最下層住得是舊稿(即老客之謂)。第二層住得是家信,主人同鄉客人。第三層住信箋信封,信箋信封其實即可以說是欽差。(欽差還只住第三層!)別人把阿麗思很客氣的安置在最上一層,真不算對外國客人失禮了。

  房子是普通公寓的樓房,並不大,橫不到一丈,縱不到一丈五尺。這當然不會使人誤會到是說阿麗思小姐現住的抽屜匣子。更不消說比起阿麗思到中國來所住的茯苓旅館,為小多了。這小小地方,是值得稍稍煩瑣敘述的,倒不是這房子中陳設。這裡除了一張榆木桌同兩張豆腐乾式榆木無靠椅以外,只是一鋪床,一盞燈,以及三堵半已呈灰色了的粉壁牆,同一個暗白長方形樓頂。縱說地板這東西,在某一地方,也可以成為一種稀有的奢侈飾物,然而到這房中的地板,油漆常踐踏處既已剝落乾淨,接榫處也全張了口,咽了滿口灰,使人見到覺很可厭了。應說的是這房子的臨時主人。

  這房中住的是一個母親同一個女兒,母親年紀有五十二歲,女兒卻還不到十五歲。老人是身材極小,有著那鄉下氣質、精神康健的婦人。女兒大小則跟阿麗思小姐樣子差不多(可是若是同阿麗思站在一塊時,看身個兒高矮,倒應喊阿麗思作大姐),其實她比剛滿十二歲的阿麗思長兩個年頭(按別一說法則是她多過了兩個好玩的新年),整整十四歲半,比阿麗思家三姐還多上半歲!

  這作母親的老太太,手裡拿了一本書,在慢慢的看,把一顆良善的心放到書中人物身上去,盡微笑。書上的老太太,便是她自己,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了。因為書上正說及這老太太微笑的把殺死的雞指點給小孩子看,小孩子則靦靦腆腆說,這雞剛才還打過勝仗,一切正如眼前的事。如今那個把家中籠養的雞偷偷捉出去與別人的雞打架的頑劣孩子,卻能用筆寫下這經驗印成一本書了。老人從書上想到其他,從過去又回到眼前,仍然覺得好笑!

  女兒的名字叫儀彬。儀彬這時正立在窗前,(我們的讀者,總不會如阿麗思小姐疑心這是黑夜!)在窗前就陽光讀她的初級法文讀本。法文讀不到五個生字,便又回頭喊一聲媽。照規矩,則從signal讀到maille,或從caille讀到ail,便在誦讀中加一「媽」字,雖然是「媽」字與maille音並不差多少,作母親的也能理解得出,就在看書以外隨口答應唉或噢。那一邊,在喊媽以後,又可以隨興趣所至問一點什麼話,這一邊看書的便也應當接口過來,有時且在答覆原有問話以外多說一點。問話可以隨便想到問,從往三殿看寶物到吃家鄉三月莓,答話可不能苟且。譬如有時節,所問的是想明白北京究竟有多少城門,母親卻答得是城裡不及鄉里好,象這樣把話移到作母親的人所看的一本書上故事去,那儀彬就要笑母親了。笑著說媽到老來終會變成書呆子。書呆子,據說三姨爹就平素為人這樣稱呼,穿得是破破爛爛的淺月白竹布衫子,鞋底前後跟都有了小洞,襪子又因為有眼腳指便全是露出頭來歇涼,臉上也肮髒得象有五天不用手巾擦過,說話則愛用「也」字同「之」字。這是母親說過的。請想想,若果自己母親也成了這種樣子,多麼好笑啊!

  儀彬笑母該會變書呆子,母親是不分辯的。有時一面應付到愛嬌的女兒,一面仍然讀那手上的書。有時作母親的便把書放下,只要母親一放下書,儀彬就再也不能把francaiseelair念下了。象一隻鳥投到母親懷中,於是把臉燙母親的肩,固執的又頑皮的問母親到底是看書上那一段看得如此發迷,且繼續把母親答錯誤的一句話用老人家的口吻複述出來給母親聽,以及作尖聲的笑。母親在這種情形中,除了笑以外,是找不出話來的。這一幕戲的結末,是儀彬頭上蓬著的一頭烏青短髮,得又來麻煩母親用小梳子同手為整理平妥,因為只要一攏母親身邊,跳宕不羈以及聳肩搖頭的笑,發就非散亂不可,這在有好母親的儀彬的性格上已成了習慣,也如同老人的手有這樣女兒在身邊,理髮也成了一種近乎需要的習慣了。

  北京的天氣,到了六月則有四分之三的時間是白晝,在這二月的時節,雖然是二月,白天日子也就漸漸覺到長了。長長的白日(正是藏在抽屜匣子之中的阿麗思小姐疑心的長長的黑夜),儀彬同她媽就是如所說的那麼將她消磨盡的。母親有時看書倦了就睡。儀彬則因日子不同,或上午,或下午,到另一個房間裡去,從一個大學法文系四年級學生念兩點鐘法文,又從另一個人聽一個或半個故事。你們中,也總有人聽過半個故事的吧?這是說,你常常要逼到你的哥說一兩個故事聽,不說又不成,於是你那個哥哥就只好隨意捏造,凡屬隨意捏造的故事,總大多數只能把起首說得很動聽,到後卻是無結果。再不就憑空來一個什麼大蟲之類,到後為方便起見,這大蟲每每又變成一隻騾子或一只有花腳的小豬。儀彬卻正是那麼從那個二哥處聽一個或半個故事的。故事中還有小半個的說法,不過不懂這事的,橫順說來總不懂,懂到的就不必怎樣解釋也清白,總之真有那麼回事就是了。

  儀彬還有一個二哥,同在這兒作客,如茯苓旅館中有了儺喜先生又還有阿麗思小姐,這不算巧事。這樣的說,關於阿麗思怎樣就來在這裡抽屜匣子打住的事,要明白也容易之至了。凡是說話說得太明顯,都無味,但我不妨再明白的說,告讀本書的人一句話:阿麗思小姐之來到中國,便全是儀彬的二哥!再有人要問怎麼就靠儀彬的二哥,那他便是傻,只合讓他規規矩矩坐到歡迎八哥博士的會場中,去盡八哥博士或「中國思想界權威」諷刺嘲弄,若是生來又肥,他就真好拜那只能夠流油點子眼淚的鴨姆姆作乾媽了。

  在另一房子中的儀彬的二哥,是瘦個兒中等身材的人,是大學生樣子,是一個正式入伍當過本地常備兵四年的退伍兵士。這當兵士的人,到如今,可以能看得出是受過很好軍士訓練的地方,是雖然臉色蒼白瘦弱,但精神卻很好,腰筆直,腿也筆直,走路還保留著軍人風味。性格是沉靜,象有所憂鬱,除了聽到母親說笑以及學故事逗引小妹放賴到母親哥哥面前時,很少隨便說話習慣的。過去的經驗與眼前的生活,將這年青人苦惱著,就如同母親妹子說笑當兒,在笑後心中也象有一種東西咬到他的心。雖然這情形,他是總能用一個小孩子的笑法,把它好好掩藏起來,不令作母親的知道。此外,明白這個人是有了二十五六歲年齡,還不曾有妻,這是有用處的。

  這男子,因了一種很奇怪的命運,拿三十一塊錢與一個能挨餓耐寒的結實身子,便從軍隊中逃出,到這大都會上把未來生活找定了。一個從十三歲起,在中國南部一個小地方,作了兩年半的補充兵,三年的正兵,一年零七十月的正目,一年的上士,一年又三月的書記,那麼不精彩的一頁履歷的鄉下青年,懵懵懂懂的跑到充滿了學問與勢利的北京城,用著花子的精神,混過了每一個過去的日子,四年中終於從文學上找到了生活目標,且建設了難於計量的人類之友誼與同情。

  這真近於意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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