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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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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明說到的事是必得做的,做到不做到,自然還是權在阿黑。但這時阿黑,為了安慰這被委屈快要哭的五明小子,就放鬆了點防範,把舌子讓五明咬了。 他又咬她的唇,咬她的耳,咬她的鼻尖,幾乎凡是突出的可著口的他都得輕輕咬一下。表示這小子有可以生吃得下阿黑的勇敢。 「五明,我說你真是狗,又貪,又饞,又可憐,又討厭。」 「我是狗!」五明把眼睛輪著,做呆子像。又撂撂舌頭,咽咽口水,接著說,「姐,你上次罵我是狗,到後就真做了狗了,這次可——」「打你的嘴!」阿黑就伸手打,一點不客氣,這是阿黑的特權。 打是當真被打了,但是涎臉的五明,還是涎臉不改其度。 一個男人被女人的手掌摑臉,這痛苦是另外一種趣味,不能引為被教書先生的打為同類的。這時被打的五明,且把那一隻充板子的手掌當餅了,他用舌子舔那手,似乎手有糖。 五明這小子,在阿黑一隻手板上,覺得真有些枇杷一樣的味道,因此誠誠實實的說道:「姐,你是枇杷,又香又甜,味道真好!」 「你講怪話我又要打。」 「為什麼就這樣凶?別人是誠心說的話。」 「我聽過你說一百次了。」 「我說一百次都不覺得多,你聽就聽厭了嗎!」 「你的話象吃茶莓,第二次吃來就無味。」 「但是枇杷我吃一輩子也有味。」 「鬼,口放乾淨點。」 「這難道髒了你什麼?我說吃,誰教你生來比糖還甜呢?」 阿黑知道駁嘴的事是沒有結果的,縱把五明說倒,這小子還會哭,作女人來屈服人,所以就不同他爭論了。她笑著,望到五明笑,覺得五明一對眼睛真是也可以算為吃東西的器具。五明是餓了,是從一些小吃上,提到大的欲望,要在這洞裡擺桌子請客了,她裝成不理會到的樣子,紮自己的花環玩。 五明見到阿黑無話說,自己也就不再嘮叨了,他望阿黑。 望阿黑,不只望阿黑的臉,其餘如象肩,腰,胸脯,肚臍,腿,都望到。五明的為人,真是不規矩,他想到的是阿黑一絲不掛在他身邊,他好來放肆。但是人到底是年青人,在隨時都用著大人身分的阿黑行動上,他怕是冒犯了阿黑,兩人絕交,所以心雖橫蠻行為卻馴善得很,在阿黑許可以前,他總不會大膽說要。 他似乎如今是站在一碗好菜面前,明知可口,卻不敢伸手蘸它放到口邊。對著好菜發癡是小孩通常的現象,於是五明沉默了。 兩人不作聲,就聽雨。雨在這時已過了。響的聲音只是岩上的點滴。這已成殘雨,若五明是讀書人,就會把雨的話當雅謔。 過一陣,把花環作好,當成大手鐲套到腕上的阿黑,忽然向五明問道:「鬼!裴家三巧長得好!」 五明把話答錯了,卻答應說「好」。 阿黑說:「是的羅,這女人腿子長,腰小,許多人都歡喜。」 「我可不歡喜,」雖這樣答應,還是無心機,前一會兒的事這小子已忘記了。 「你不歡喜為什麼說她好?」 「難道說好就是歡喜她嗎?」 「可是這時你一定又在想她。」這話是阿黑故意難五明的。 「又在,為什麼說又?方才冤人,這時又來,你才是『又』!」 阿黑何嘗不知道是冤了五明。但方法如此用,則在耳邊可以又聽出五明若干好話了。聽好話受用,女人一百中有九十九個願意聽,只要這話男子方面出於誠心。從一些阿諛中,她可以看出俘虜的忠心,他可以抓定自己的靈魂。阿黑雖然是鄉下人,這事恐怕鄉下人也懂,是本能的了。逼到問他說是在想誰,明知是答話不離兩人以外,且因此,就可以「坐席」是阿黑意思。阿黑這一月以來,她需要五明,實在比五明需要她還多了。但在另一方面,為了顧到五明身體,所以不敢十分放縱。 她見到五明急了,就說那算她錯,賠個禮。 說賠禮,是把五明抱了,把舌放到五明口中去。 五明笑了。小子在失敗勝利兩方面,全都能得到這類賞號的,吃虧倒是兩人有說有笑時候。小子不久就得意忘形了,睡倒在阿黑身上,不肯站起,阿黑也無法。壞脾氣實在是阿黑養成的。 阿黑這時是坐在幹稻草作就的墊子上,半月中阿黑把草當床已經有五次六次了。這柔軟床上,還撒得有各樣的野花,裝飾得比許多洞房還適用,五明這小子若是詩人,不知要寫幾輩子詩。他把頭放到阿黑腿上,阿黑坐著,他卻翻天睡。作皇帝的人,若把每天坐朝的事算在一起,幸福這東西又還是可以用秤稱量得出,試稱量一下,那未必有這時節的五明幸福! 五明斜了眼去看阿黑,且閉了一隻右眼。頑皮的孩子,更頑皮的地方是手頂不講規矩。 「鬼,你還不夠嗎?」這話是對五明一隻手說的,這手正旅行到阿黑姑娘的胸前,徘徊留連不動身。 「這怎能說夠?永久是,一輩子是夢裡睡裡還不夠。」說了這只手就用了力按了按。 「你真纏死人了。」 「我又不是妖精。別人都說你們女人是妖精,纏人人就生病!」 「鬼,那麼你怎不生病?」 「你才說我纏死你,我是鬼,鬼也生病嗎!」 阿黑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笑,用手極力掐五明的耳尖,五明就做鬼叫。然而五明望到這一列白牙齒,象一排小小的玉色寶貝,把舌子伸出,做鬼樣子起來了。 「菩薩呀,救我的命。」 阿黑裝不懂。 「你不救我我要瘋了。」 「那我們鄉里人成天可以逗瘋子開心!」 「不管瘋不瘋,我要,……」 「你忘記吃傷了要肚子痛的事了。」 「這時也肚子痛!」說了他便呻吟,裝得儼然。其實這治療的方法在阿黑方面看來,也認為必需,只是五明這小子,太不懂事了,只顧到自己,要時嚷著要,夠了就放下筷子,未免可惡,所以阿黑仍不理。 「救救人,做好事羅!」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好事。」 「你不知道?你要我死我也願意。」 「你死了與我什麼相干?」 「你歡喜呀,你才說我瘋了鄉里人就可以成天逗瘋子開心!」 「你這鬼,會當真有一天變瘋子嗎?」 「你看吧,別個把你從我手中搶去時,我非瘋不可。」 「嗨,鬼,說假話。」 「賭咒!若是假,當天……」 「別呆吧……我只說你現在決不會瘋。」 五明想到自己說的話,算是說錯了。因為既然說阿黑被人搶去才瘋,那這時人既在身邊,可見瘋也瘋不成了。既不瘋,就急了阿黑,先說的話顯然是孩子們的呆話了。 但他知道阿黑脾氣,要作什麼,總得苦苦哀求才行。本來一個男子對付女子,下蠻得來的功效是比請求為方便,可是五明氣力小,打也打不贏阿黑,除了哀告還是無法。在懇求中有時知道用手幫忙,則阿黑較為容易投降。這個,有時五明記得,有時又忘記,所以五明總覺得摸阿黑脾氣比摸阿黑身上別的有形有跡的東西為難。 記不到用手,也並不是完全記不到,只是有個時候阿黑顏容來得嚴重些,五明的手就不大敢撒野了。 五明見阿黑不高興,心就想,想到纏人的話,唱了一支歌。他輕輕唱給阿黑聽,歌是原有的往年人唱的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穀林裡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穀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阿黑笑,自己承認是豆莢了,但不承認包穀是纏得壞的東西。可是被纏的包穀,結果總是半死,阿黑也覺得,所以不能常常盡五明的興,這也就是好理由!五明雖知唱歌卻不原諒阿黑的好意,年紀小一點的情人可真不容易對付的。唱完了歌的五明,見阿黑不來纏他,卻反而把阿黑纏緊了。 阿黑說,「看啊,包穀也纏豆莢!」 「橫順是要纏,包穀為什麼不能纏豆莢?」 強詞奪理的五明,口是只適宜作別的事情,在說話那方面缺少天才,在另外一事上卻不失其為勇士,所以阿黑笑雖是笑,也不管,隨即在阿黑臉上作呆事,用口各處吮遍了。阿黑於是把編就的花圈戴到五明頭上去。 若果照五明說法,阿黑是一坨糖,則阿黑也應當融了。 阿黑是終於要融的,不久一會兒就融化了。不是為天上的日頭,不是為別的。是為了五明的呆。 為什麼在兩次雨裡給人兩種心情,這是天曉得的事。五明顛子真顛了。顛了的五明,這時坐在罎子上笑,他想起阿黑融了化了的情形,想起自己與阿黑融成一塊一片的情形,覺得這時是又應當到後坡洞上去了。(在那裡,阿黑或者正等候他。)他不顧雨是如何大,身縮成一團,藏到斗笠下,出了油坊到後坡洞上去。 (本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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