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阿黑小史 | 上頁 下頁
病(1)


  包紅帕子的人來了,來到阿黑家,為阿黑打鬼治病。阿黑的病更來得不兒戲了,一個月來發燒,臉龐兒紅得象山茶花,終日只想喝涼水。天氣漸熱,井水又怕有毒,害得老頭子成天走三裡路到萬畝田去買楊梅。病是楊梅便能止渴。但楊梅對於阿黑的病也無大幫助。人發燒,一到午時就胡言亂語,什麼神也許願了,什麼藥也吃過了,如今是輪到請老巫師的最後一著了。巫師從十裡外的高坡塘趕來,是下午燒夜火的時候。來到門前的包紅帕子的人,帶了一個徒弟,所有追魂捉鬼用具全在徒弟背上扛著。老師傅站在阿黑家院壩中,把牛角擱在嘴邊,吹出了長長的悲哀而又高昂的聲音,驚動了全村,也驚動了坐在油坊石碾橫木的五明。他先知道了阿黑家今天有師傅來,如今聽出牛角聲音,料到師傅進屋了,趕忙喝了一聲,把牛喝住,跑下了橫木,邁過碾槽,跑出了油坊,奔到阿黑這邊山來了。

  五明到了阿黑家時老師傅已坐在坐屋中喝蜜水了,五明就走過去問師傅安。他喊這老師傅作乾爹,因為三年前就拜給這人作乾兒子了。他蹲到門限上去玩弄老師傅的牛角。這是老師傅的法寶,用水牛角作成,顏色淡黃,全體溜光,用金漆描有花紋同鬼臉,用白銀作哨,用銀鏈懸掛,五明歡喜這東西,如歡喜阿黑一樣。這時不能同阿黑親嘴,所以就同牛角親嘴了。

  「五明孩子,你口洗沒洗,你愛吃狗肉牛肉,有大蒜臭,是沾不得法寶的!」

  「哪裡呢?乾爹你嗅。」

  那乾爹就嗅五明的嘴,親五明的頰,不消說,縱是剛才吃過大蒜,經這年高有德的人一親,也把肮髒洗淨了。

  喝了蜜水的老師傅吃吸煙,五明就獻小殷勤為吹灰。

  那師傅,不同主人說阿黑的病好了不曾,卻同阿黑的爹說:「四哥,五明這孩子將來真是一個好女婿。」

  「當真呢,不知誰家女兒有福氣。」

  「是呀!你瞧他!年紀小雖小,多乖巧。我每次到油坊那邊見到他爹,總問我這乾兒子有屋裡人了沒有,這作父親的總搖頭,象我是同他在講桐子生意,故意抬高價。哥,你……」阿黑的爹見到老師傅把事情說到阿黑事情上來了,望一望蹲在一旁玩牛角的五明,抿抿嘴,不作聲。

  老師傅說,「五明,聽到我說的話了麼?下次對我好一點,我幫你找媳婦。」

  「我不懂。」

  「你不懂?說的倒真象。我看你樣子是懂得比乾爹還多!」

  五明於是紅臉了,分辯說,「乾爹冤枉人。」

  「我聽說你會唱一百多首歌,全是野的,跟誰學來?」

  「也是冤枉。」

  「我聽蕭金告我,你做了不少大膽的事。」

  「蕭金呀,這人才壞!他同巴古大姐鬼混,人人都知道,誰也不瞞,有資格說別個麼?」

  「但是你到底作過壞事不?」

  五明說,「聽不懂你的話。」

  說了這話的五明,紅著臉,望瞭望四伯,放下了牛角,站起身來走到院壩中攆雞去了。

  老師傅對這小子笑,又對阿黑的爹笑。阿黑的爹有點知道五明同阿黑的關係了。然而心中卻不象城裡作父親的偏狹,他只憂愁的微笑。

  小孩子,愛玩,天氣好,就到坡上去玩玩,只要不受涼,原不是什麼頂壞的事。兩個人在一塊,打打鬧鬧並不算大不了事體。人既在一塊長大,懂了事,互相歡喜中意,非變成一個不行,作父親的似乎也無反對理由。

  使人頑固是假的禮教與空虛的教育,這兩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腦中有影響,所以這時逐雞的五明,聽到阿黑嚷口渴,不怕笑話,即刻又從乾爹身邊跑過,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阿黑的房是舊瓦房,一棟三開間,以堂屋作中心,則阿黑住的是右邊一間。舊的房屋一切全舊了,壁板與地板,顏色全失了原有黃色,轉成淺灰色,窗用鐵條作一格,又用白紙糊木條作一格,又有木板護窗:平時把護窗打開,放光進來。怕風則將糊紙的一格放下。到夜照例是關門。如今阿黑正發燒,按理應避風避光,然而阿黑脾氣壞,非把窗敞開不行,所以作父親的也難於反對,還是照辦了。

  這房中開了窗子,地當西,放進來的是一縷帶綠色的陽光。窗外的竹園,竹子被微風吹動,竹葉率率作響。真仿佛與病人阿黑形成極其調和的一幅畫。帶了綠色的一線陽光,這時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塵返著晶光跳舞,阿黑卻伏在床上,把頭轉側著。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與月季的花瓶,本來是五明送來擺在床邊的,這時卻見到這竹筒裡多了一種藍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幾件木器,以及一些小缽小罐,床下一雙花鞋。伏在床上的露著紅色臂膀的阿黑,一頭黑發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樣感動得厲害,卻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聽出有人走進房了,也不把頭抬起,只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這壺裡還有水!」

  似乎仍然聽得懂是五明的話,就抱了壺喝。

  「不夠。」

  五明於是又為把牆壁上掛的大葫蘆取下,倒出半壺水來,這水是五明小子盡的力,在兩三裡路上一個洞裡流出的洞中泉,只一天,如今搖搖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二次得了水又喝,喝過一陣,人稍稍清醒了,待到五明用手掌貼到她額上時,阿黑瞪了眼睛望到床邊的五明。

  「姐,你好點了吧?」

  「嗯。」

  「你認識我麼?」

  阿黑不即答,仿佛來注意這床邊人。但並不是昏到認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臉上找變處。

  「五明,怎麼瘦許多了?」

  「哪裡,我肥多了,四伯還才說!」

  「你瘦了。拿你手來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來放在嘴邊。她又問五明,是不是燒得厲害。

  「姐,你太吃虧了,我心中真難過。」

  「鬼,誰要你難過?自己這幾天玩些什麼?告我剛才做了些什麼?告我。」

  「我正坐到牛車上,趕牛推磨,聽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師傅來了,所以趕忙來。」

  「老師傅來了嗎?難怪我似乎聽到人說話,我燒得人糊塗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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