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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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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鬼,談到妖,老師傅記起上幾月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問打油匠女兒近來身體怎樣。 打油匠說,「近來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氣交了秋,還發了點胖。」 關於肥瘦,淵博多聞的老師傅,又舉出若干例,來說明鬼打去以後病人發胖的理由,且同時不嫌矛盾,又說是有些人被鬼纏身反而發胖,顏色充實。 那老闆聽到這兩種不同的話,就打老師傅的趣,說,「親家,那莫非這時阿黑丫頭還是有鬼纏到身上!」 老師傅似乎不得不承認這話,點著頭笑,老師傅笑著,接過打油匠遞來的煙管,吸著煙,五明同阿黑來了。阿黑站到門外邊,不進來,五明就走到老師傅面前去喊幹爺,又回頭喊四伯。 打油人說,「五明,你有什麼得意處,這樣笑。」 「四伯,人笑不好麼?」 「我記到你小時愛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會哭了,只淘氣。」作父親的說了這樣話,五明就想走。 「走哪兒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面等我,她不肯進來。」 「阿黑丫頭,來哎!」老闆一面喊一面走出去找阿黑,五明也跟著跑了出去。 五明的爹站到門外四望,望不到阿黑。一個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隱藏了。五明清白,就走到草堆後面去。 「姐,你躲到這裡做什麼?我乾爹同四伯他們在談話,要你進去!」 「我不去。」 「聽我爹喊你。」 的確那老闆是在喊著的,因為見到另一個背竹籠的女人下坡去,以為那走去的是阿黑了,他就大聲喊。 五明說,「姐,你去吧。」 「不。」 「你聽,還在喊!」 「我不耐煩去見那包紅帕子老鬼。」 為什麼阿黑不願意見包紅帕子老鬼?不消說,是聽到五明說過那人要為五明做媒的緣故了。阿黑怕一見那老東西,又說起這事,所以不敢這時進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玩玩不可,見阿黑堅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親大聲喊,告阿黑在草堆後面。 阿黑不得不出來見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進去,說她爹也在裡面,她不好意思不進油坊去。同時進油坊,阿黑對五明鼓眼睛,作生氣神氣,這小子這時只裝不看見。 見到阿黑幾乎不認識的是那老法師。他見到阿黑身後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與五明其所以跳躍活潑的理由了。 老東西對五明獨做著會心的微笑。老法師的模樣給阿黑見到,使阿黑臉上發燒。 「爹,我以為你到蕭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輸了我一吊二,我聽到師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團總扯著不許走,再來一牌,卻來了一個回籠子青花翻三層台,裡外裡還贏了一吊七百幾。」 「爹你看買不買那王家的跛腳豬?」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會,腳是有一隻跛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場要油坊中人去新場買一對花豬好。」 「花豬不行,要黑的,配成一個樣子。」 「那就是。」 阿黑無話可說了,放下了背籠,從背籠中取出許多帶球野栗子同甜蘿蔔來,又取出野紅果來,分散給眾人,用著女人的媚笑說請老師傅嘗嘗。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驗看油槽裡有無蝙蝠屎,見到阿黑在俵分東西,跳下地,就不客氣的搶。 老師傅冷冷的看著阿黑的言語態度,覺得乾兒子的媳婦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又望望這兩個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對親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第一句的話來了。他先問五明,說,「五明小子,過來我問你。」 五明就走過乾爹這邊來。 老師傅附了五明的耳說,「記不記到我以前說的那話。」 五明說,「記不到。」 「記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個人做媳婦?說實話。」 五明不答,用手掩兩耳,又對阿黑做鬼樣子,使阿黑注意這一邊人說話情景。 「不說我就告你爹,說你壞得很。」 「乾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麼?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許多,豈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實在話,若歡喜要乾爹幫忙,就同我說,不然打油匠總有一天會用油槌打碎你的狗頭。」 「我不作什麼哪個敢打我?」 「我就要打你,」老師傅這時可高聲了,他說,「親家,我以前同你說那事怎樣了?」 「怎麼樣?乾爹這樣擔心幹嗎。」 「不擔心嗎?你這作爹的可不對。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經會拜堂了的人,再不設法將來會搗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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