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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2)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棄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於回家,是因為念著家中的女兒。這中年漢子,惟一的女兒阿黑,正有病發燒,躺在床不能起來,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上半裡路,已屬￿另外一個村莊了,所以走到家時已經是五筒絲煙的時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卻不見燈光,這漢子心就有點緊。老老遠,他就大聲喊女兒的名字。

  他心想,或者女兒連起床點燈的氣力也沒有了。不聽到麼,這漢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進門,所看到的是一個死人,那這漢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劇的又憂愁的走到了自己家門前,用手去開那柵欄門。關在院中的小豬,見有人來,以為是餵料的阿黑來了,就群集到那邊來。

  他暫時就不開門,因為聽到屋的左邊有人走動的聲音。

  「阿黑,阿黑,是你嗎?」

  「爹,不是我。」

  故意說不是她的阿黑,卻跑過來到她爹的身邊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一樣的東西。爹見了阿黑是又歡喜又有點埋怨的。

  「怎麼燈也不點,我喊你又不應?」

  「飯已早煮好了。燈我忘記了。我沒聽見你喊我,我到後面園裡去了。」

  作父親的用手摸過額角以後,阿黑把門一開,先就跑進屋裡去了,不久這小瓦屋中有了燈光。

  又不久,在一盞小小的清油燈下,這中年父親同女兒坐在一張小方桌邊吃晚飯了。

  吃著飯,望到女兒臉還發紅,病顯然沒好,父親把飯吃過一碗也不再添。阿黑是十七八歲的人了,知道父親發癡的理由,就說:「一點兒病已全好了,這時人並不吃虧。」

  「我要你規規矩矩睡睡,又不聽我說。」

  「我睡了半天,因為到夜了天氣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來看,就便到後園去砍竹子,砍來好讓五明作簫。」

  「我擔心你不好,所以才趕忙回來。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哪裡就來。」

  「爹你想吃狗肉我們明天自己燉一腿。」

  「你哪裡會燉狗肉?」

  「怎麼不會?我可以問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髒一點,費事一點。爹你買來拿到油坊去,要燒火人幫烙好刮好,我必定會辦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說吧。」

  「我好了,實在好了。」

  「發燒要不得!」

  「發燒吃一點狗肉,以火攻火,會好得快一點。」

  乖巧的阿黑,並不想狗肉吃,但見到父親對於狗肉的傾心,所以說自己來燉。但不久,不必親自動手,五明從油坊送了一大碗狗肉來了。被他爹說了一陣怪他不把四伯留下,五明退思補過,所以趕忙送了一大青花海碗紅燜狗肉來。雖說是來送狗肉,其實還是為另外一樣東西,比四伯對狗肉似乎還感到可愛。五明為什麼送狗肉一定要親自來,如同做大事一樣,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讓他坐,推了一個小板凳過去。

  「我站站也成。」

  「坐,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阿黑姐,我聽你的話,不要生氣!」

  於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邊馴服到象一隻貓。坐在一張白木板凳上的五明,看燈光下的阿黑吃飯,看四伯喝酒夾狗肉吃。若說四伯的鼻子是為酒糟紅,使人見了仿佛要醉,那麼阿黑的小小的鼻子,可不知是為什麼如此逗人愛了。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准我喝酒。」

  「好個孝子,可以上傳。」

  「我只聽人說過孝女上傳的故事,姐,你是傳上的。」

  「我是說你假,你以為你真是孝子嗎?你爹不許你作許多事,似乎都背了爹作過了,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罵,裝得真象!」

  「冤枉死我了,我裝了些什麼?」

  四伯見五明被女兒逼急了,發著笑,動著那大的酒糟鼻,說阿黑應當讓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人雖小,頂會扯謊。」

  大約是五明這小子的確在阿黑面前扯過不少的謊,證據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雖一面嚷著冤枉了人,一面卻對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饒。

  「五明,你對我瞪眼睛做什麼鬼?我不明白。」說了就縱聲笑。五明直急了,大聲嚷:「是,阿黑姐,你這時不明白,到後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聽阿黑的話,她是頂愛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這漢子又對女兒說,「夠了。」

  「好,我不說了,不然有一個人眼中會又有貓兒尿。」

  五明氣突突的說:「是的,貓兒尿,有一個人有時也歡喜吃人家的貓兒尿!」

  「那是情形太可憐了。」

  「那這時就是可笑」——說著,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

  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燈下哭,也好讓人看見!」

  走去的五明不做聲,也不跑,卻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過意不去,就跟到後面走。

  「五明,回來,我不說了。回來坐坐,我有竹子,你幫我做簫。」

  五明心有點動,就更慢走了點。

  「你不回來,那以後就……什麼也完了。」

  五明聽到這話,不得不停了腳步。他停頓在大路邊,等候趕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邊,牽著這小子的手,往回走。這小子淚眼婆娑,仍然進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裡對著四伯勉強作苦笑。

  「坐,當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齒,不作聲。四伯看了過意不去,幫五明的忙,說阿黑:「阿黑,你就忘記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讓五明點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強。」

  「爹你袒護他。」

  「怎麼袒護他?你大點,應當讓他一點才對。」

  「爹以為他真像是老實人,非讓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個時候他才真不老實!」

  「什麼時候?」作父親的似乎不相信。

  「什麼時候麼?多咧多!」阿黑說到這話,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實的故事來,就笑了。

  阿黑說五明不是老實人,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當真若是不老實人,阿黑這時也無資格打趣五明瞭。說五明不老實者,是五明這小子,人雖小,卻懂得許多事,學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種時節五明決不能說是老實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貓兒尿的機會。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規矩到最後,還是被恐嚇收兵回營,仍然是一個在長者面前的老實人。這真可以說,既然想不老實,又始終作不到,那就只有盡阿黑調謔一個辦法了。

  五明心中想的是報仇方法,卻想到明天的機會去了。其實他不知不覺用了他的可憐模樣已報仇了。因為模樣可憐,使這打油人有與東家作親家的意思,因了他的無用,阿黑對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聲,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缽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後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幹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這小子才笑。

  藉口說怕院壩中豬包圍,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門,出了大門卻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還要在黑暗中親一個嘴,算抵銷適間被窘的賬。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覺得阿黑是在發燒了。

  「姐,幹嗎,手這麼熱?」

  「我有病,發燒。」

  「怎不吃藥?」

  「一點兒小病。」

  「一點兒,你說的!你的全是一點兒,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藥那怎麼行。」

  「今天早睡點,吃點薑,發發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擔心!」

  「鬼,我不要你假裝關切,我自己會比你明白點。」

  「你明白,是呀,什麼事你都明白,什麼事你都能幹,我說的就是假關切,我又是鬼……」五明小子又借此撒起賴來,他又要哭了。

  聽到嗚咽,阿黑心軟了,抱了五明用嘴燙五明的嘴,仿佛喂五明一片糖。

  五明掙脫身,一氣跑過一條田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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