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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錢鍾書與《圍城》(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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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一味都有兩層紙包裹;一張白紙,一張印著藥名和藥性。每服一付藥可攢下一疊包藥的紙。這種紙乾淨、吸水,鍾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裏的「詩中之畫」。他為自己想出一個別號叫「項昂之」──因為他佩服項羽,「昂之」是他想像中項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為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 鍾書在他父親的教導下「發憤用功」,其實他讀書還是出於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鹹雜進。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裏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美學、文藝理論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一本本漸次吃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門課,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這件補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言》裏也提到。鍾書一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一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查這麼精密。後來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鍾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聽來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鍾書》裏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鍾書的「癡氣」書本裏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貼,可是一個人寫寫字睏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淨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回國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餘的「癡氣」往往發洩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一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一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鍾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 於是一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裏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台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裏的東西一一取出。鍾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鍾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裏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裏,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裏去了。 鍾書的「癡氣」也怪別緻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一隻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裏儘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鍾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裏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鍾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為書癡,倒真是有點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手裏。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癡氣」的另一表現。 鍾書和我父親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共同的語言。鍾書常和我父親說些精緻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一次我父親問我:「鍾書常那麼高興嗎?」「高興」也正是錢家所謂「癡氣」的表現。 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鍾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鍾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鍾書。我們倆日常相處,他常愛說些癡話,說些傻話,然後再加上創造,加上聯想,加上誇張,我常能從中體味到《圍城》的筆法。我覺得《圍城》裏的人物和情節,都憑他那股子癡氣,呵成了真人實事。可是他畢竟不是個不知世事的癡人,也畢竟不是對社會現象漠不關心,所以小說裏各個細節雖然令人捧腹大笑,全書的氣氛,正如小說結尾所說:「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令人迴腸蕩氣。 鍾書寫完了《圍城》,「癡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為第二部小說。一九五七年春,「大鳴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詩選注》剛脫稿,因父病到湖北省親,路上寫了《赴鄂道中》五首絕句,現在引錄三首:「晨書瞑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碧海掣鯨閒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弈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褪淨,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蹍薄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後兩首寄寓他對當時情形的感受,前一首專指《宋詩選注》而說,點化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悲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 據我瞭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卻只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圍城》重印後,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遺恨裏還有哄騙自己的餘地,後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裏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這幾句話也許可作《圍城》《重印前記》的箋注吧。 我自己覺得年紀老了;有些事,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知道。我要乘我們夫婦都健在,一一記下。如有錯誤,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圍城》裏寫的全是捏造,我所記的卻全是事實。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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