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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鴻漸雖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湊個數目。所以他跟著國內新聞、國外新聞、經濟新聞以及兩種副刊的編輯同時提出辭職。報館管理方面早準備到這一著,夾袋裏有的是人;並且知道這次辭職有政治性,希望他們快走,免得另生枝節,反正這月的薪水早發了。除掉經濟新聞的編者要挽留以外,其餘王先生送閱的辭職信都一一照準。資料室最不重要,隨時可以換人力,所以鴻漸失業最早,第一個准辭。當天下午,他丈人聽到消息,忙來問他,這事得柔嘉同意沒有,他隨口說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鴻漸想明天不來了,許多事要結束,打電話給柔嘉,說他今天沒工夫回家同去,請她也直接去罷,不必等。電話裏聽得出她很不高興,鴻漸因為丈人忽然又走來,不便解釋。

  他近七點鐘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沒打電話問柔嘉走了沒有,她很可能不肯單獨來。大家見了他,問怎麼又是一個人來,母親鐵青臉說:「你這位奶奶真是貴人不踏賤地,下帖子請都不來了。」鴻漸正在解釋,柔嘉進門。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說:「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強笑了笑,彷彿笑痛了臉皮似的。柔嘉藉口事忙。三奶奶說:「當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們忙多了。」二奶奶說:「辦公有一定時間的,大哥,三弟,我們老二也在外面做事,並沒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務,所以分不出工夫來看我們了。」

  鴻漸因為她們說話像參禪似的,都隱藏機鋒,聽著徒亂人意,便溜上樓去見父親。講不到三句話,柔嘉也來了,問了遯翁好,寒暄幾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現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緣故了。你為什麼向報館辭職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應該先到這兒來請教爹爹。」遯翁沒聽兒子說辭職,失聲驚問。鴻漸窘道:「我正要告訴爹呢──你──你怎麼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電話給我的,你還哄他!他都沒有辭職,你為什麼性急就辭,待下去看看風頭再說,不好麼?」

  鴻漸忙替自己辯護一番。遯翁心裏也怪兒子莽撞,但不肯當媳婦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無可挽回,便說:「既然如此,你辭了很好。咱們這種人,萬萬不可以貪小利而忘大義。我所以寧可逃出來做難民,不肯回鄉,也不過為了這一點點氣節。你當初進報館,我就不贊成,覺得比教書更不如了。明天你來,咱們爺兒倆討論討論,我替你找條出路。」

  柔嘉不再說話,板著臉。吃飯時,方老太太苦勸鴻漸吃菜,說:「你近來瘦了,臉上一點不滋潤。在家裏吃些什麼東西?柔嘉做事忙,沒工夫當心你,你為什麼不到這兒來吃飯?從小就吃我親手做的菜,也沒有把你毒死。」柔嘉低頭,盡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飯,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婦的臉不像好對付的,不敢再撩撥,只安慰自己總算媳婦沒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鴻漸再三代母親道歉。柔嘉只簡單地說:「你當時盡她說,沒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學了一個乖。」一到家,她說胃痛,叫李媽沖熱水袋來暖胃。李媽忙問:「小姐怎麼吃壞了?」她說,吃沒有吃壞,氣倒氣壞了。在平時,鴻漸準要怪她為什麼把主人的事告訴用人,今天他不敢說。當夜柔嘉沒再理他。明早夫婦間還是鴉雀無聲。吃早點時,李媽問鴻漸今天中飯要吃什麼。鴻漸說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許不回來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媽,以後你可以省事了。姑爺從此不在家吃飯,他們老太太說你做的菜裏放毒藥的。」

  鴻漸皺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講──」

  柔嘉重頓著右腳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講。李媽在這兒做見證,我要講講明白。從此以後你打死我,殺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們詩禮人家做羹飯祭我,我的鬼也不來的──」說到此處眼淚奪眶而出,鴻漸心痛,站起來撫慰,她推開他──「還有,咱們從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來說。我們全要做漢奸,只有你方家養的狗都深明大義的。」說完,回身就走,下樓時一路哼著英文歌調,表示她滿不在乎。

  鴻漸鬱悶不樂,老家也懶去。遯翁打電話來催。他去聽了遯翁半天議論,並沒有實際的指示和幫助。他對家裏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來了,到那家轉運公司去找它的經理,想問問旅費,沒碰見他,約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個空。這時候電車裏全是辦公室下班的人,他擠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樣消釋柔嘉的怨氣。在街口瞧見一部汽車,認識是陸家的,心裏就鯁一鯁。

  開後門經過跟房東合用的廚房,李媽不在,火爐上燉的罐頭喋喋自語個不了。他走到半樓,小客室門罅開,有陸太太高聲說話。他衝心的怒,不願進去,腳彷彿釘住。只聽她正說:「鴻漸這個人,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媽講。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樣,不能spoil的,你太依順他──」他血升上臉,恨不能大喝一聲,直撲進去,忽聽李媽腳步聲,向樓下來,怕給她看見,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門。火冒得忘了寒風砭肌,不知道這討厭的女人什麼時候滾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飯了,反正失業準備討飯,這幾個小錢不用省它。(註:spoil─此處指寵愛、驕縱。)

  走了幾條馬路,氣憤稍平。經過一家外國麵包店,櫥窗裏電燈雪亮,照耀各式糕點。窗外站一個短衣襤褸的老頭子,目不轉睛地看窗裏的東西,臂上挽個籃,盛著粗拙的泥娃娃和蠟紙黏的風轉。鴻漸想現在都市裏的小孩子全不要這種笨樸的玩具了,講究的洋貨有的是,可憐這老頭子,不會有生意。忽然聯想到自己正像他籃裏的玩具,這個年頭沒人過問,所以找職業這樣困難。他嘆口氣,掏出柔嘉送的錢袋來,給老頭子兩張鈔票。

  麵包店門口候客人出來討錢的兩個小乞丐,就趕上來要錢,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餓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國館子,正要進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錢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風裏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今天真是晦氣日子!只好回家,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一股怨毒全結在柔嘉身上。假如陸太太不來,自己決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就不會丟錢袋,而陸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請上門的──柔嘉沒請也要冤枉她。並且自己的錢一向前後左右口袋裏零碎擱著,扒手至多摸空一個口袋,有了錢袋一股腦兒放進去,倒給扒手便利,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媽在廚房洗碗,見他進來,說:「姑爺,你吃過晚飯了?」他只作沒聽見。李媽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板著臉回家,擔心地目送他出廚房,柔嘉見是他,擱下手裏的報紙,站起來說:「你回來了!外面冷不冷?在什麼地方吃的晚飯?我們等等你不回來,就吃了。」

  鴻漸準備趕回家吃飯的,知道飯吃過了,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彷彿這事為自己的怒氣築了牢固的基礎,今天的吵架吵得響,沉著臉說:「我又沒有親戚家可以去吃白食,當然沒有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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