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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鴻漸道:「我胡說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親密。」辛楣臉紅道:「她知道我也在重慶,每次來總找我。她現在對我只有比她結婚以前對我好。」鴻漸鼻子裏出冷氣,想說:「怪不得你要有張護身照片,」可是沒有說。辛楣頓一頓,眼望遠處,說:「方才我送她出門,她說她那兒還保存我許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寫些什麼──她說她下個月到重慶來,要把信帶還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數還給我,她說信上有一部分的話,她現在還可以接受。她要當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檢,挑她現在不能接受的信還給我。你說可笑不可笑?」說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靜地問:「她不知道趙叔叔要訂婚了罷?」辛楣道:「我沒告訴她,我對她泛泛得很。」送鴻漸夫婦上了下山的纜車,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嘆氣:「只有女人會看透女人。」

  鴻漸悶悶上車。他知道自己從前對不住蘇文紈,今天應當受她的怠慢,可氣的是連累柔嘉也遭了欺負。當時為什麼不諷刺蘇文紈幾句,倒低頭忍氣盡她放肆?事後追想,真不甘心。不過,受她冷落還在其次,只是這今昔之比使人傷心。兩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現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簡直是雲泥之別。就像辛楣罷,承他瞧得起,把自己當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從前那樣分庭抗禮了。鴻漸鬱勃得心情像關在黑屋裏的野獸,把牆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柔嘉見他不開口,忍住也不講話。回到旅館,茶房開了房門,鴻漸脫外衣、開電扇,張臂擋風說:「回來了,唉!」

  「身體是回來了,靈魂早給情人帶走了,」柔嘉毫無表情地加上兩句按語。

  鴻漸當然說她「胡說」。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說呢。上了纜車,就像木頭人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全忘了旁邊還有個我。我知趣得很,決不打攪你,看你什麼時候跟我說話。」

  「現在我不是跟你說話了?我對今天的事一點不氣──」

  「你怎麼會氣?你只有稱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麼稱心?」

  「看見你從前的情人糟蹋你現在的老婆,而且當著你那位好朋友的面,還不稱心麼!」柔嘉放棄了嘲諷的口吻,坦白地憤恨說──「我早告訴你,我不喜歡跟趙辛楣來往。可是我說的話有什麼用?你要去,我敢說『不』麼?去了就給人家瞧不起,給人家笑──」

  「你這人真蠻不講理。不是你自己要進去麼?事後倒推在我身上?並且人家並沒有糟蹋你,臨走還跟你拉手──」

  柔嘉怒極而笑道:「我太榮幸了!承貴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這隻賤手就一輩子的香,從此不敢洗了!『沒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頭上來,你也會好像沒看見的,反正老婆是該受野女人欺負的。我看見自己的丈夫給人家笑罵,倒實在受不住,覺得我的臉都剝光了。她說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麼?」

  「讓她去罵。我要回敬她幾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為什麼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計較?我只覺得她可笑。」

  「好寬宏大量!你的好脾氣、大度量,為什麼不留點在家裏,給我享受享受?見了外面人,低頭陪笑;回家對我,一句話不投機,就翻臉吵架。人家看方鴻漸又客氣,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氣。只有我哪,換了那位貴小姐,你對她發發脾氣看──」她頓一頓,說:「當然娶了那種稱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氣也不至於發了。」

  她的話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許多調味的作料。鴻漸沒法回駁,氣吽吽望著窗外。柔嘉瞧他說不出話,以為最後一句話刺中他的隱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聲音裏的激動,冷笑著自言自語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鴻漸回身問:「誰吹牛?」

  「你呀。你說她從前如何愛你,要嫁給你,今天她明明和趙辛楣好,正眼都沒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沒追到罷!男人全這樣吹的。」鴻漸對這種「古史辯」式的疑古論,提不出反證,只能反覆說:「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親又闊,又有錢,又是女留學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還要跪著求呢,何況她居然垂青──」鴻漸眼睛都紅了,粗暴地截斷她話:「是的!是的!人家的確不要我。不過,也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嫁我。」柔嘉圓睜兩眼,下唇咬得起一條血痕,顫聲說:「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後四五個鐘點裏,柔嘉並未變成瞎子,而兩人同變成啞子,吃飯做事,誰都不理誰。鴻漸自知說話太重,心裏懊悔,但一時上不願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憑收據去領船票,這張收據是前天辛楣交給自己的,忘掉擱在什麼地方了,又不肯問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見那張收條,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長江裏前浪沒過、後浪又滾上來。柔嘉瞧他搔汗濕的頭髮,摸漲紅的耳朵,便問:「找什麼?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據?」

  鴻漸驚駭地看她,希望頓生,和顏悅色道:「你怎麼猜到的?你看見沒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裝的口袋裏的──」鴻漸頓腳道:「該死該死!那套西裝我昨天交給茶房送到乾洗作去的,怎麼辦呢?我快趕出去。」柔嘉打開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隨手交給茶房!虧得我替你撿了出來,還有一張爛鈔票呢。」

  鴻漸感激不盡道:「謝謝你,謝謝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計嫁到你這樣一位丈夫,還敢不小心伺候麼?」說時,眼圈微紅。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吃東西來哄我。『千方百計』那四個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鴻漸把手按她嘴,不許她嘆氣。結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著橘子水,問蘇文紈從前是不是那樣打扮。

  鴻漸說:「三十歲的奶奶了,衣服愈來愈花,誰都要笑的,我看她遠不如你可愛。」柔嘉搖頭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願意相信她丈夫的話。鴻漸道:「你聽辛楣說她現在變得多麼俗,從前的風雅不知哪裏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會變得惟利是圖,全不像個大家閨秀。」柔嘉道:「也許她並沒有變,她父親誰知道是什麼貪官,女兒當然有遺傳的。一向她的本性潛伏在裏面,現在她嫁了人,心理發展完全,就本相畢現了。俗沒有關係,我覺得她太賤。自己有了丈夫,還要跟辛楣勾搭,什麼大家閨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兒罷。像我這樣一個又醜又窮的老婆,雖然討你的厭,可是安安分分,不會出你的醜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趙辛楣養個外室了。」鴻漸明知她說話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這樣作踐著蘇文紈,他們倆言歸於好。

  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風雨,吵的時候很厲害,過得很快。可是從此以後,兩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說話衝突。船上第一夜,兩人在甲板上乘涼。鴻漸道:「去年咱們第一次同船到內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來,已經是夫婦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鴻漸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講的話,你聽了多少?說老實話。」柔嘉撒手道:「誰有心思來聽你們的話!你們男人在一起講的話全不中聽的。後來忽然聽見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

  鴻漸笑道:「你為什麼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當然有權利聽下去。」鴻漸道:「我們那天沒講你的壞話罷?」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當。我以為你是好人,誰知道你是最壞的壞人。」鴻漸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問今天是八月幾號,鴻漸說二號。柔嘉嘆息道:「再過五天,就是一週年了!」鴻漸問什麼一週年,柔嘉失望道:「你怎麼忘了!咱們不是去年八月七號的早晨趙辛楣請客認識的麼?」

  鴻漸慚愧得比忘了國慶日和國恥日都厲害,忙說:「我記得。你那天穿的什麼衣服我都記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藍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記得你那天是什麼樣子,沒有留下印象,不過那個日子當然記得的。這是不是所謂『緣分』,兩個陌生人偶然見面,慢慢地要好?」鴻漸發議論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麼不先不後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於偶然。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隻船並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面上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台半句京戲,西一個電台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昆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台廣播的節目裏,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台聽下去,就瞭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柔嘉打個面積一寸見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鴻漸恨旁人聽自己說話的時候打呵欠,一年來在課堂上變相催眠的經驗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閉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講下去呢。」鴻漸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講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講咱們兩個人的事,為什麼要扯到全船的人,整個人類?」鴻漸恨恨道:「跟你們女人講話只有講你們自己,此外什麼都不懂!你先去睡罷,我還要坐一會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

  鴻漸抽了一支煙,氣平下來,開始自覺可笑。那一段議論真像在臺上的演講;教書不到一年,這習慣倒養成了,以後要留心矯正自己,怪不得陸子瀟做了許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試學生了。不過,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對別人有講有說,回來對她倒沒有話講,今天跟她長篇大章的談論,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裏還讚美她如何柔順呢!

  鴻漸這兩天近鄉情怯,心事重重。他覺得回家並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於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熟。這次帶了柔嘉回去,更要費好多時候來和家裏適應。他想得心煩,怕去睡覺──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與其熱枕頭上翻來覆去,還是甲板上坐坐罷。柔嘉等丈夫來講和,等好半天他不來,也收拾起怨氣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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