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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辛楣道:「後天我交一筆款子給你,算是我送的賀儀,你非受不可。」鴻漸正熱烈抗議,辛楣截住他道:「我勸你別推。假使我也結了婚,那時候,要借錢給朋友都沒有自由了。」鴻漸感動得眼睛一陣潮潤,心裏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為了這幾個錢下眼淚,知道辛楣不願意受謝,便說:「聽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結婚了,別瞞我。」

  辛楣不理會,叫西崽把他的西裝上衣取來,掏出皮夾,開礦似的發掘了半天,鄭重揀出一張小相片,上面一個兩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嚴肅。鴻漸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麼人?」辛楣取過相片,端詳著,笑道:「你別稱讚得太熱心,我聽了要吃醋的,咱們從前有過誤會。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氣就夠了,用不到熱心。」鴻漸道:「豈有此理!她是什麼人?」辛楣道:「她父親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裏。」鴻漸道:「照你這樣,上代是朋友,下代結成親眷,交情一輩子沒有完的時候。好,咱們將來的兒女──」孫小姐的病徵冒上心來,自覺說錯了話──「唔──我看她年輕得很,是不是在念書?」

  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學時髦,去念什麼電機工程,念得叫苦連天。放了暑假,報告單來了,倒有兩門功課不及格,不能升班,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轉系轉學。這麼一來,不念書了,願意跟我結婚了。哈哈,真是個傻孩子。我倒要謝謝那兩位給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會再教書了,你假如教書,對女學生的分數批得緊一點,這可以促成無數好事,造福無量。」鴻漸笑說,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進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進皮夾,看手錶,嚷道:「不得了,過了時候,孫小姐要生氣了!」手忙腳亂算了賬,一壁說:「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當面點交?」

  他們進飯館,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出來的時候,早已妥妥貼貼地是夜了。可是這是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彷彿讓導演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氣!不知道重慶今天晚上有沒有空襲,母親要嚇得不敢去了。我回去開無線電,聽聽消息。」

  鴻漸吃得很飽,不會講廣東話,怕跟洋車夫糾纏,一個人慢慢地踱回旅館。辛楣這一席談,引起他許多思緒。一個人應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精采,譬如辛楣。自己這一年來,牢騷滿腹,一觸即發;因為一向不愛聽人家發牢騷,料想人家也未必愛聽自己的牢騷,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談話都不痛快。照辛楣講,這戰事只會擴大拖長,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給辛楣猜著了──鴻漸愧怕得遍身微汗,念頭想到別處──辛楣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並非熱烈的愛,否則,他講她的語氣,不會那樣幽默。他對她也許不過像自己對柔嘉,可見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是不是都因為男女年齡的距離相去太遠?但是去年對唐曉芙呢?可能就為了唐曉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會再擺布自己了。那種情感,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病,真要不得!不過,生這種病有它的快樂,有時寧可再生一次病。

  鴻漸嘆口氣,想一年來,心境老了許多,要心靈壯健的人才會生這種病,譬如大胖子才會腦充血和中風,貧血營養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幾歲,到了迴光返照的年齡,也許又會愛得如傻如狂了,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像現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為負擔,這也是頂好的,至少是頂舒服的。快快行了結婚手續完事。辛楣說柔嘉「煞費苦心」,也承她瞧得起這自己,應當更憐惜她。鴻漸才理會,撇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太長久了,趕快跑回旅館。經過水果店,買了些鮮荔枝和龍眼。

  鴻漸推開房門,裏面電燈滅了,只有走廊裏的燈射進來一條光。他帶上門,聽柔嘉不作聲,以為她睡熟了,放輕腳步,想把水果擱在桌子上,沒留神到當時自己坐的一張椅子,孤零零地離桌幾尺,並未搬回原處。一腳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腳背和膝蓋,嘴裏罵:「渾蛋,誰坐了椅子沒搬好!」同時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從鴻漸去後,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氣,等等他不來,這怨氣放印子錢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來了算賬。她聽見鴻漸開門,賭氣不肯先開口。

  鴻漸撞翻椅子,她險的笑出聲,但一笑氣就洩了,幸虧忍住並不難。她剎那間還打不定主意:一個是說自己眼巴巴等他到這時候,另一個是說自己好容易睡著又給他鬧醒──兩者之中,哪一個更理直氣壯呢?鴻漸翻了椅子,不見動靜,膽小起來,想柔嘉不要暈過去了,忙開電燈。柔嘉在黑暗裏睡了一個多鐘點,驟見燈光,張不開眼,抬一抬眼皮又閉上了,側身背著燈,呼口長氣。鴻漸放了心,才發現絲襯衫給汗濕透了,一壁脫外衣,關切地說:「對不住,把你鬧醒了。睡得好不好?身體覺得怎麼樣?」

  「我朦朧要睡,就給你乒乒乓乓嚇醒了。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還要罵人!」

  她這幾句話是面著壁說的,鴻漸正在掛衣服,沒聽清楚,回頭問:「什麼?」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講話,實在沒有那股勁,你省省我的氣力罷──」可是事實上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鍵──「這張椅子,是你搬在那兒的。辛楣一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麼都不管了。這時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鴻漸聽語氣不對,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點──」這「苦肉計」並未產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沒有睡熟?吃過東西沒有?這鮮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麼?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夜不回來也由得你,我一個人死在旅館裏都沒人來理會,」她說時嗓子哽咽起來,又回臉向裏睡了。

  鴻漸急得坐在床邊,伸手要把她頭回過來,說:「我出去得太久了,請你原諒,噲,別生氣。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開他手道:「我現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聽不聽我的話?嚇,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麼?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沒有意思,你留在旅館裏準跟我找岔子生氣。」

  鴻漸放手,氣鼓鼓坐在那張椅子裏道:「現在還不是一樣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館裏陪你,為什麼那時候不老實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知道你存什麼心思!」

  柔嘉回過臉來,幽遠地說:「你真是愛我,不用我說,就會知道。唉!這是勉強不來的。要等我說了,你才體貼到,那就算了!一個陌生人跟我一路同來,看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個人好半天。哼,你還算是愛我的人呢!」

  鴻漸冷笑道:「一個陌生人肯對你這樣,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別捉我的錯字,也許她是個女人呢?我寧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們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們讓你們稱了心,就不在乎了。」

  這幾句話觸起鴻漸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說:「好了,別吵了。以後打我攆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離的跟著你,這樣總好了。」

  柔嘉臉上微透笑影,說:「別說得那樣可憐。你的好朋友已經說我把你鉤住了,我再不讓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氣更不知怎樣壞呢。告訴你罷,這是第一次,我還對你發脾氣,以後我知趣不開口了,隨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來。免得討你們的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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