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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鴻漸緊張的問句:「你沒有去罷?」使她不自主低了頭──「我當然不會去。他這人真是神經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省得我回信麻煩,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說假使我對這問題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裏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號。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好笑麼?」說時,她眼睛裏含笑,嘴噘著。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全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

  孫小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人家知道,把我也顯得可笑了。」

  鴻漸老謀深算似的說:「孫小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後後給你的信,你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股腦兒包起來,叫用人送還他。一個字不要寫。」

  「包裹外面要不要寫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然心裏明白──」心理分析學者一聽這話就知道潛意識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復在旁人身上──「你乾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

  孫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麼事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麼?」

  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小姐不但向他求計,並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了,心裏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小姐說,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麼一說,只能說:「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孫小姐站著,眼睛注視地板道:「也好,不過,方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面──呃──閒話很多,真討厭!」鴻漸嚇得跳道:「什麼閒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小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

  鴻漸頹然倒在椅子裏,身上又冷又熱,像發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閒話」不知道是什麼內容。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今天又多嘴,說了許多不必說、不該說的話。這不是把「閒話」坐實麼?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小姐臨走一句話說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全該自己負責了,這怎麼了得!鴻漸急得坐立不安,滿屋子的轉。假使不愛孫小姐,管什麼閒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

  樓梯上一陣女人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鴻漸的反省打斷。緊跟著辛楣的聲音:「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交!」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樓上樓下好幾個房間忽然開門又輕輕關門的響息。鴻漸想,范小姐真做得出,這兩陣笑就等於在校長佈告板上向全校員生宣示她和趙辛楣是情人了。可憐的辛楣!不知道怎樣生氣呢。鴻漸雖然覺得辛楣可憐,同時心境寬舒,似乎關於自己的「閒話」因此減少了嚴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煙,辛楣沒打門就進屋,搶了過去。鴻漸問他:「沒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會,點煙狂吸幾口,嚷:「Damn孫柔嘉這小渾蛋〔註:Damn─他媽的。〕,她跟陸子瀟有約會,為什麼帶了範懿來!我碰見她,要罵她個臭死。」

  鴻漸道:「你別瞎冤枉人。你記得麼?你在船上不是說,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初步麼?現在怎麼樣?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說過這話麼?反正她拿來的兩本什麼話劇,我一個字都不要看。」鴻漸問誰寫的劇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兩本書在我桌子上。請你順便替我把窗子打開。我是怕冷的,今天還生著炭盆。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我想抽煙,她表示她怕聞煙味兒。我開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噴嚏,嚇得我忙把窗關上。我正擔心,她不要著了涼,我就沒有清淨了。」鴻漸笑道:「我也怕暈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開窗子,把書帶下來。

  工友為萬無一失起見,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書全搬下來了,居然沒漏掉那兩本話劇。翻開一本,扉頁上寫:「給懿──作者」,下面蓋著圖章。鴻漸道:「好親熱的稱呼!」隨手翻開第二本的扉頁,大叫道:「辛楣,你看見這個沒有?」辛楣道:「她不許我當時看,我現在也不要看,」說時,伸手拿過書,只見兩行英文:

  To my precious darling,
  From the aut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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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給我親愛的寶貝,本書作者贈。

  辛楣「咦」了一聲,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問鴻漸道:「你知道這個人麼?」鴻漸道:「我沒聽說過,可能還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決鬥?」辛楣鼻子裏出冷氣,自言自語道:「可笑!可鄙!可恨!」鴻漸道:「你是跟我說話,還是在罵範懿?她也真怪,為什麼把人家寫了這許多話的書給你看?」辛楣的美國鄉談又流出來了:「You baby!〔註:你這個無知小娃娃。〕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鴻漸道:「她用意太顯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會這樣淺薄。」辛楣道:「不管她。這都是汪太太生出來的事,『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明天去找她。」鴻漸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對汪太太有點兒迷,我勸你少去。咱們這批人,關在這山谷裏,生活枯燥,沒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即發,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臉紅道:「你別胡說。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許你看中了什麼人。」

  鴻漸也給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這兩本戲是不是交汪太太轉給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還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會來,總希望我去回看她,我當然不去。後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還她。」鴻漸想今天日子不好,這是第二個人退回東西了,一壁拿張紙包好了兩本書,鄭重交給辛楣:「我犧牲紙一張。這書上面有名人手跡,教校工當心,別遺失了。」辛楣道:「名人!他們這些文人沒有一個不自以為有名的,只怕一個人的名氣太大,負擔不起了,還化了好幾個筆名來分。今天雖然沒做什麼事,苦可受夠了,該自己慰勞一下。同出去吃晚飯,好不好!」鴻漸道:「今天輪到我跟同學同吃晚飯。不過,那沒有關係,你現上館子點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趕來。」

  鴻漸自覺這一學期上課,駕輕就熟,漸漸得法。學生對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訓導處分發給他訓導的四個學生,偶來聊天,給他許多啟示。他發現自己畢業了沒幾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屬於前一輩,跟現在這些學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沒有他們的興致。第二,他自信比他們知趣。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輕人混的同事們,不感到老一輩的隔膜。是否他們感到了而不露出來?年齡是個自然歷程裏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

  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彷彿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麼,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也許自己更老了十幾年,會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們的生氣來溫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呂老先生,凡有學生活動,無不參加,或者像汪處厚娶這樣一位年輕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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