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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汪先生道:「他無非是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系主任,跟我過不去。我倒真不想當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錯了人。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上嫖土娼。」

  汪先生戲劇性地收住,餘人驚奇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長頓一頓說:「那不至於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說:「我想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只要問辛楣。」校長滿臉透著不然道:「君子隱惡而揚善。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別管!」范小姐正要問辛楣什麼笑話,嚇得拿匙舀口雞湯和著這問題嚥了下去。高校長省悟自己說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說:「鴻漸兄,你不要誤會。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不過,汪先生犯不著和他計較。回頭我有辦法勸他。」

  汪太太寬宏大量地說:「總而言之,是我不好。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的臉就討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先生和學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只喝茶──」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歷史系學生──「破費還是小事,我就沒有那個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幹。人家是洋派,什麼交際、招待、聯絡,都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咱們是中國鄉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別出醜啦。我常說:有本事來當教授,沒有本事就滾蛋,別教家裏的醜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並非說自己,可是通身發熱──「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麼?」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或肩背,「這計策只有你想得出來!你怎麼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話是說著玩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汪先生也摸著鬍子,反覆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裏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厲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厲害!」眼睛躲避著范小姐。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守秘密。」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氣,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牆壁。范小姐雖然斯文,精緻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塗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彷彿外國肉莊裏陳列的小牛肉。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裏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鴻漸笑道:「也許我願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麼?」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生,好像這一點社交禮節總應該知道。」兩人慨嘆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劉小姐勉強再坐一會,說要回家。辛楣忙站起來說:「鴻漸,咱們也該走了,順便送她們兩位小姐回去。」劉小姐說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連聲說:「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後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鴻漸暗笑辛楣要撇開范小姐,所以跟劉小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汪太太在咬著范小姐耳朵說話,范小姐含笑帶怒推開她。汪先生說:「好了,好了。『出門不管』,兩位小姐的安全要你們負責了。」高校長說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非常艷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侶。

  四人並肩而行,範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走近板橋,范小姐說這橋只容兩個人走,她願意走河底。鴻漸和劉小姐走到橋心,忽聽范小姐尖聲叫:「啊呀!」忙藉機止步,問怎麼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著譴責,勸她還是上橋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險的摔一交,虧辛楣扶住了。劉小姐早過橋,不耐煩地等著他們,鴻漸等范小姐也過了岸,慇勤問扭了筋沒有。范小姐謝他,說沒有扭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係,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小姐不必等。

  劉小姐鼻子裏應一聲,鴻漸說劉小姐和自己都願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幾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說也許。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來照。」范小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裏,自罵糊塗,要趕回去取,說:「怎麼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吧,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女人出門,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事實上等於兩次。

  安娜說:「啊呀,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麼一說,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人提醒,說:「我更糊塗!沒有帶錢──」於是三人笑得彷彿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事,手攙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可是這遺忘東西的傳染病並沒有上劉小姐的身,急得趙辛楣心裏直怨:「難道今天是命裏註定的?」忽然鴻漸摸著頭問:「辛楣,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

  鴻漸說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說著,三腳兩步跑去。他回來,手裏只有手提袋,頭上並無帽子,說:「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辛楣氣憤道:「劉小姐,范小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自己糊塗,倒好像我應該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劉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對鴻漸的道謝冷淡得不應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小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她當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隻小手握著拳頭擦眼睛。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小孩子出來。鴻漸和辛楣照例說這孩子長得好,養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裏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本領。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託孤,只能心裏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乾淨,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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