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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在導師制討論會上,部視學先講了十分鐘冠冕堂皇的話,平均每分鐘一句半「兄弟在英國的時候」。他講完看一看手錶,就退席了。聽眾喉嚨裏忍住的大小咳嗽聲全放出來,此作彼繼。在一般集會上,靜默三分鐘後和主席報告後,照例有這麼一陣咳嗽。大家咳幾聲例嗽之外,還換了較舒適的坐態。

  高松年繼續演說,少不得又把細胞和有機體的關係作第N次的闡明,希望大家為團體生活犧牲一己的方便。跟著李梅亭把部頒大綱和自己擬的細則宣讀付討論。一切會議上對於提案的贊成和反對極少是就事論事的。有人反對這提議是跟提議的人鬧意見。有人贊成這提議是跟反對這提議的人過不去。有人因為反對或贊成的人跟自己交情,所以隨聲附和。今天的討論可與平常不同,甚至劉東方也不因韓學愈反對而贊成。對導師跟學生同餐的那條規則,大家一致抗議,帶家眷的人鬧得更厲害。沒帶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說,除非學校不算導師的飯費,那還可以考慮。家裏飯菜有名的汪處厚說,就是學校替導師出飯錢,導師家裏照樣要開飯,少一個人吃,並不省柴米。

  韓學愈說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麵食,跟學生同吃米飯,學校是不是擔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這是部頒的規矩,至多星期六晚飯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數學系主任問他怎樣把導師向各桌分配,才算難倒了他。有導師資格的教授副教授講師四十餘人,而一百三十餘男學生開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導師,六個學生,要有二十位導師不能和學生同吃飯。假使每桌一位導師,七個學生,導師不能獨當一面,這一點尊嚴都不能維持,漸漸地會招學生輕視的。假使每桌兩位導師,四個學生,那麼,現在八個人一桌的菜聽說已經吃不夠,人數減少而桌數增多,菜的量質一定更糟,是不是學校準備多貼些錢。大家有了數字的援助,更理直氣壯了,急得李梅亭說不出話,黑眼鏡摘下來,戴上去,又摘下來,白眼睜睜望著高松年。趙辛楣這時候大發議論,認為學生吃飯也應當自由,導師制這東西應當聯合旁的大學向教育部抗議。

  最後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許多。議決每位導師每星期至少跟學生吃兩頓飯,由訓導處安排日期;校長因公事應酬繁忙,而且不任導師,所以無此義務,但保有隨時參加吃飯的權利。因為部視學說,在牛津和劍橋,飯前飯後有教師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認為可以模仿。不過,中國不像英國,沒有基督教的上帝來聽下界通訴,飯前飯後沒話可說。李梅亭搜索枯腸,只想出來「一粥一飯,要思來處不易」二句,大家嘩然失笑。

  兒女成群的經濟系主任自言自語道:「乾脆大家像我兒子一樣,唸:『吃飯前,不要跑;吃飯後,不要跳──』」高松年直對他眨白眼,一壁嚴肅地說:「我覺得在坐下吃飯以前,由訓導長領學生靜默一分鐘,想想國家抗戰時期民生問題的艱難,我們吃飽了肚子應當怎樣報效國家社會,這也是很有意義的舉動。」經濟系主任說:「我願意把主席的話作為我的提議,」李梅亭附議,高松年付表決,全體通過。

  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許多先生跟學生吃了半碗飯,就放下筷溜出飯堂,回去舒舒服服的吃,他定下飯堂規矩:導師的飯該由同桌學生先盛,學生該等候導師吃完,共同退出飯堂,不得先走。看上來全是尊師。外加結合孔老夫子的古訓「食不語」,吃飯時不准講話,只許吃啞飯,真是有苦說不出。李梅亭一做訓導長,立刻戒香煙,見同事們照舊抽煙,不足表率學生,想出來進一步的師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煙最厲害的地方是廁所,便藉口學生人多而廁所小,住校教職員人少而廁所大,以後師生可以通用廁所。他以為這樣一來,彼些顧忌面子,不好隨便吸煙了。結果先生不用學生廁所,而學生擁擠到先生廁所來,並且大膽吸煙解穢,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比紫禁城更嚴密的所在,在這兒各守本位,沒有人肯管閒事或擺導師的架子。照例導師跟所導學生每星期談一次話,有幾位先生就借此請喝茶吃飯,像汪處厚韓學愈等等。

  趙辛楣實在看不入眼,對鴻漸說這次來是上當,下學年一定不幹。鴻漸說:「你沒來的時候,跟我講什麼教書是政治活動的開始,教學生是訓練幹部。現在怎麼又灰心了?」辛楣否認他講過那些話,經鴻漸力爭以後,他說:「也許我說過的,可是我要訓練的是人,不是訓練些機器。並且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沒有教育經驗,所以說那些話;現在我知道中國戰時高等教育是怎麼一回事,我學了乖,當然見風轉舵,這是我的進步。話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著話做,是話跟著人變。假如說了一句話,就至死不變的照做,世界上沒有解約、反悔、道歉、離婚許多事了。」

  鴻漸道:「怪不得貴老師高先生打電報聘我做教授,來了只給我個副教授。」

  辛楣道:「可是你別忘了,他當初隻答應你三個鐘點,現在加到你六個鐘點。有時候一個人,並不想說謊話,說話以後,環境轉變,他也不得不改變原來的意向。辦行政的人尤其難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報上各國政府發言人的談話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於跟他訂個契約,不管這契約上寫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訂約的動機總根據著我目前的希望、認識以及需要。不過,『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這『目前』已經落在背後了,條約上寫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沒有用,我們隨時可以反悔。第一次歐戰,那位德國首相叫什麼名字?他說『條約是廢紙』,你總知道的。我有一個印象,我們在社會上一切說話全像戲院子的入場券,一邊印著『過期作廢』,可是那一邊並不註明什麼日期,隨我們的便可以提早或延遲。」

  鴻漸道:「可怕,可怕!你像個正人君子,很夠朋友,想不到你這樣的不道德。以後我對你的話要小心了。」

  辛楣聽了這反面的讚美,頭打著圈子道:「這就叫學問哪!我學政治,畢業考頭等的。嚇,它們政客玩的戲法,我全懂全會,我現在不幹罷了。」說時的表情彷彿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鴻漸笑道:「你別吹。你的政治,我看不過是理論罷。真叫你抹殺良心去幹,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國人所說的狗,叫得凶惡,咬起人來並不利害。」辛楣向他張口露出兩排整齊有力的牙齒,臉作凶惡之相。鴻漸忙把支香煙塞在他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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