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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孫小姐說:「因為你們不會作文。」他們道:「不會作文所以要學作文呀。」孫小姐給他們嚷得沒法,只好請劉主任來解釋,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孫小姐進課堂就瞧見黑板上寫著:「Beat down Miss S. ! Miss S. is Japanese enemy!」學生都含笑期待著。

  孫小姐叫他們造句,他們全說沒帶紙,只肯口頭練習,叫一個學生把三個人稱多少數各做一句,那學生一口氣背書似的說:「I am your husband. You are my wife. He is also your husband. We are your many husbands. ──」全課堂笑得前仰後合。孫小姐憤然出課堂,這事不知道怎樣結束呢。子瀟還聲明道:「這學生是中國文學系的。我對我們歷史系的學生私人訓話一次,勸他們在孫小姐班上不要胡鬧,招起人家對韓先生的誤會,以為他要太太教這一組,鼓動本系學生趕走孫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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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Beat down Miss S.!Miss S. is Japanese enemy!─打倒S.小姐!S.小姐是日寇!;接續的這串英文之譯文為: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他也是你的丈夫。我們是你的眾多丈夫。

  鴻漸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孫小姐跟我好久沒見面了。竟有這樣的事。」

  子瀟又尖刻地瞧鴻漸一眼道:「我以為你們倆是常見面的。」

  鴻漸正說:「誰告訴你的!」孫小姐來了,子瀟忙起來讓坐,出門時歪著頭對鴻漸點一點,表示他揭破了鴻漸的謊話,鴻漸沒工夫理會,忙問孫小姐近來好不好。孫小姐忽然別轉臉,手帕按嘴,肩膀聳動,唏噓哭起來。鴻漸急跑出來叫辛楣,兩人進來,孫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這事問明白,好言撫慰了半天,鴻漸和著他。辛楣發狠道:「這種學生非嚴辦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長去說──你報告劉先生沒有?」

  鴻漸道:「這倒不是懲戒學生的問題。孫小姐這一班決不能再教了。你該請校長找人代她的課,並且聲明這事是學校對不住孫小姐。」

  孫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們了。我真想回家,」聲音又哽咽著。

  辛楣忙說這是小事,又請她同去吃晚飯。她還在躊躇,校長室派人送來帖子給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裏派來視察的參事接風,各系主任都得奉陪,請辛楣這時候就去招待。辛楣說:「討厭!咱們今天的晚飯吃不成了,」跟著校役去了。鴻漸請孫小姐去吃晚飯,可是並不熱心。她說改天罷,要回宿舍去。鴻漸瞧她臉黃眼腫,掛著哭的幌子,問她要不要洗個臉,不等她回答,揀塊沒用過的新毛巾出來,拔了熱水瓶的塞頭。她洗臉時,鴻漸望著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誤解的。他以為給她洗臉的時候很充分了,才回過頭來,發現她打開手提袋,在照小鏡子,擦粉塗唇膏呢。鴻漸一驚,想不到孫小姐隨身配備這樣完全,平常以為她不修飾的臉原來也是件藝術作品。

  孫小姐面部修理完畢,襯了頰上嘴上的顏色,哭得微紅的上眼皮,也像塗了胭脂的,替她天真的臉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氣。鴻漸送她出去,經過陸子瀟的房,房門半開,子瀟坐在椅子裏吸煙,瞧見鴻漸倆,忙站起來點頭,又半坐下去,宛如有彈簧收放著。走不到幾步,聽見背後有人叫,回頭看是李梅亭,滿臉得意之色,告訴他們倆高松年剛請他代理訓導長,明天正式發表,這時候要到聯誼室去招待部視學呢。梅亭仗著黑眼鏡,對孫小姐像顯微鏡下看的微生物似的細看,笑說:「孫小姐愈來愈漂亮了。為什麼不來看我,只看小方?你們倆什麼時候訂婚──」鴻漸「噓」了他一聲,他笑著跑了。

  鴻漸剛回房,陸子瀟就進來,說:「咦,我以為你跟孫小姐同吃晚飯去了。怎麼沒有去?」

  鴻漸道:「我請不起,不比你們大教授。等你來請呢。」

  子瀟道:「我請就請,有什麼關係。就怕人家未必賞臉呀。」

  「誰?孫小姐?我看你關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來介紹。」

  「胡鬧胡鬧!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唉,『曾經滄海難為水』!」

  鴻漸笑道:「誰教你眼光那樣高的。孫小姐很好,我跟她一道來,可以擔保得了她的脾氣──」

  「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彷彿開留聲機時,針在唱片上碰到障礙,三番四復地說一句話。

  「認識認識無所謂呀。」

  子瀟猜疑地細看鴻漸道:「你不是跟她好麼?奪人之愛,我可不來。人棄我取,我更不來。」

  「豈有此理!你這人存心太卑鄙。」

  子瀟忙說他說著玩兒的,過兩天一定請客。子瀟去了,鴻漸想著好笑。孫小姐知道有人愛慕,準會高興,這消息可以減少她的傷心。不過陸子瀟像配不過她,她不會看中他的。她乾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氣受,太犯不著。這些學生真沒法對付,纏得你頭痛,他們黑板上寫的口號,文理倒很通順,孫小姐該引以自慰,等她氣平了跟她取笑。

  辛楣吃晚飯回來,酒氣醺醺,問鴻漸道:「你在英國,到過牛津劍橋沒有?他們的導師制(Tutorial system)是怎麼一會事?」鴻漸說旅行到牛津去過一天,導師制詳細內容不知道,問辛楣為什麼要打聽。辛楣道:「今天那位貴客視學先生是位導師制專家,去年奉部命到英國去研究導師制的,在牛津和劍橋都住過。」

  鴻漸笑道:「導師制有什麼專家!牛津或劍橋的任何學生,不知道得更清楚麼?這些辦教育的人專會掛幌子唬人。照這樣下去,還要有研究留學,研究做校長的專家呢。」

  辛楣道:「這話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組織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辯,誰不知道你是講政治學的?我問你,這位專家怎麼說呢?他這次來是不是跟明天的會議有關?」

  「導師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針,通知各大學實施,好像反應不大好,咱們這兒高校長是最熱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訴你,李瞎子做了訓導長了,咦,你知道了──這位部視學順便來指導的,明天開會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講的話,不甚高明。據他說,牛津劍橋的導師制缺點很多,離開師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遠,所以我們行的是經他改良,經部核准的計劃。在牛津劍橋,每個學生有兩個導師,一位學業導師,一位道德導師。他認為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應當是『經師人師』,品學兼備,所以每人指定一個導師,就是本系的先生;這樣,學問和道德可以融貫一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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