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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韓學愈雖非啞巴,天生有點口吃。因為要掩飾自己的口吃,他講話少、慢、著力,彷彿每個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擔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見到他,覺得這人誠懇安詳,像個君子,而且未老先禿,可見腦子裏的學問多得冒上來,把頭髮都擠掉了。再一看他開的學歷,除掉博士學位以外,還有一條:「著作散見美國《史學雜誌》《星期六文學評論》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幾個拿了介紹信來見的人,履歷上寫在外國「講學」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歐洲一個小國裏讀過書,知道往往自以為講學,聽眾以為他在學講──講不來外國話借此學學。可是在外國大刊物上發表作品,這非有真才實學不可。便問韓學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來看看麼?」

  韓學愈坦然說,雜誌全擱在淪陷區老家裏,不過這兩種刊物中國各大學全該訂閱的,就近應當一找就到,除非經過這番逃難,圖書館的舊雜誌損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個說謊者會這樣泰然無事;各大學的書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著那期雜誌,不過裏面有韓學愈的文章看來是無可疑問的。

  韓學愈也確向這些刊物投過稿,但高松年沒知道他的作品發表在《星期六文學評論》的人事廣告欄:「中國少年,受高等教育,願意幫助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取費低廉」和《史學雜誌》的通信欄「韓學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願出讓者請某處接洽。」最後他聽說韓太太是美國人,他簡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國老婆的非精通西學不可,自己年輕時不是想娶個比國女人沒有成功麼?這人做得系主任。他當時也沒想到這外國老婆是在中國娶的白俄。

  跟韓學愈談話彷彿看慢動作電影,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麼多的籌備,動員那麼複雜的身體機構。時間都給他的話膠著,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韓學愈容顏灰暗,在陰天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隱身不見,是頭等的保護色。他只有一樣顯著的東西,喉嚨裏有一個大核。他講話時,這喉核忽升忽降,鴻漸看得自己的喉嚨都發癢。他不說話嚥唾沫時,這核稍隱復現,令鴻漸聯想起青蛙吞蒼蠅的景象。鴻漸看他說話少而費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結瓶塞頭似的拔出來,好讓下面的話鬆動。韓學愈約鴻漸上他家去吃晚飯,鴻漸謝過他,韓學愈又危坐不說話了,鴻漸只好找話敷衍,便問:「聽說嫂夫人是在美國娶的?」

  韓學愈點頭,伸頸嚥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話從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過美國沒有?」

  「沒有去過──」索性試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經跟一個Dr. 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呢?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

  「這個人是個騙子。」韓學愈的聲調並不激動,說話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麼克萊登大學!我險的上了他的當。」鴻漸一面想,這人肯說那愛爾蘭人是「騙子」,一定知道瞞不了自己了。

  「你沒有上他的當罷!克萊登是好學校,他是這學校裏開除的小職員,藉著幌子向外國不知道的人騙錢,你真沒有上當?唔,那最好。」

  「真有克萊登這學校麼?我以為全是那愛爾蘭人搗的鬼。」鴻漸詫異得站起來。

  「很認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

  「我聽陸先生說,你就是這學校畢業的。」

  「是的。」

  鴻漸滿腹疑團,真想問個詳細。可是初次見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並且這人說話經濟,問不出什麼來。最好有機會看看他的文憑,就知道他的克萊登和自己的克萊登是一是二了。韓學愈回家路上,腿有點軟,想陸子瀟的報告準得很,這姓方的跟愛爾蘭人有過交涉,幸虧他不像自己去過美國,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買文憑,也許他在撒謊。

  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醜,紅頭髮,滿臉雀斑像麵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鴻漸研究出西洋人醜得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劃,有作用。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

  鴻漸總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他到學校以後,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慇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幹嗎,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彷彿偷聽到人家背後講自己的話。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別去想它。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今天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吃飯。」

  辛楣因為韓學愈沒請自己,獨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飯,這吃到的飯在胃裏作酸,這沒吃到的飯在心裏作酸,說:「國際貴賓回來了!飯吃得好呀?是中國菜還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裏老媽子做的中菜。韓太太真醜!這樣的老婆在中國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國去覓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沒有在──」

  「哼,謝謝──今天還有誰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韓學愈上自校長,下到同事誰都不理,就敷衍你一個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麼親戚?」辛楣欣賞自己的幽默,笑個不了。

  鴻漸給辛楣那麼一說,心裏得意,假裝不服氣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們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結交?辛楣,講正經話,今天有你,韓太太的國籍問題可以解決了。你是老美國,聽她說話盤問她幾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雖然覺得這句話中聽,還不願意立刻放棄他的不快:「你這人真沒良心。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管閒事,探聽人家隱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麼美國人俄國人。難道是了美國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養孩子的效率會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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