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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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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亭獰笑道:「教國文是要得我許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結我一下,什麼都可以商量。」 說著,孫小姐來了,說住在女生宿舍裏,跟女生指導范小姐同室,也把歡迎會這事來恭維李梅亭,梅亭輕佻笑道:「孫小姐,你改了行罷。不要到外國語文系辦公室了,當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們倆同去開會。」五人同在校門口小館子吃晚飯的時候,李梅亭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準備歡迎會上演講稿,梅亭極口分辨道:「胡說!這要什麼準備!」 晚上近九點鐘,方鴻漸在趙辛楣房裏講話,連打呵欠,正要回房裏去睡,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兩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臉色不正,便問:「怎麼歡迎會完得這樣早?」梅亭一言不發,向椅子裏坐下,鼻子裏出氣像待開發的火車頭。兩人忙問他怎麼啦。他拍桌大罵高松年混賬,說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會輸的;高松年身為校長,出去吃晚飯,這時候還不回來,影子也找不見,這種玩忽職守,就該死。原來,今天歡迎會原是汪處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敵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頭痛擊」。先來校的四個中國文學系的講師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學生也唯命是聽。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約在先,自己跡近乘虛篡竊,可是當系主任和結婚一樣,「先進門三日就是大」。這開會不是歡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見禮。 李梅亭跟隨學生代表一進會場,便覺空氣兩樣,聽得同事和學生一連聲叫「汪主任」,已經又疑又慌。汪處厚見了他,熱情地雙手握著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彷彿捉搦了情婦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說:「李先生,你真害我們等死了,我們天天在望你來──張先生,薛先生,咱們不是今天早晨還講起他的──我們今天早晨還講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兩天再上課,不忙。我把你的功課全排好了。李先生,咱們倆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長拍電報到成都要我組織中國文學系,我想年紀老了,路又不好走,換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實在不想來。高校長,他可真會磨人哪!他請舍侄──」 張先生,薛先生,黃先生同聲說:「汪先生就是汪次長的令伯」──「請舍侄再三勸駕,我卻不過情,我內人身體不好,也想換換空氣。到這兒來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興,我想這系辦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氣的訓話悶在心裏講不出口,忍住氣,搭訕了幾句,喝了杯茶,只推頭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鴻漸安慰李梅亭一會,勸他回房睡,有話明天跟高松年去說。梅亭臨走說:「我跟老高這樣的交情,他還會耍我,他對你們兩位一定也有把戲。瞧著罷,咱們取一致行動,怕他什麼!」梅亭去後,鴻漸望著辛楣道:「這不成話說!」辛楣皺眉道:「我想這裏面有誤會,這事的內幕我全不知道。也許李梅亭壓根兒在單相思,否則太不像話了!不過,像李梅亭那種人,真要當主任,也是個笑話,他那些印頭銜的講究名片,現在可不能用了,哈哈。」 鴻漸道:「我今年反正是倒楣年,準備到處碰釘子的。也許明天高松年不認我這個蹩腳教授。」辛楣不耐煩道:「又來了!你好像存著心非倒楣不痛快似的。我告訴你,李梅亭的話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來的人,萬事有我。」鴻漸雖然抱最大決意來悲觀,聽了又覺得這悲觀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長室去,說把鴻漸的事講講明白,叫鴻漸等著,聽了回話再去見高松年。鴻漸等了一個多鐘點,不耐煩了,想自己真是神經過敏,高松年直接打電報來的,一個這樣機關的首領好意思說話不作準麼?辛楣早盡了介紹人的責任,現在自己就去正式拜會高松年,這最乾脆。 高松年看方鴻漸和顏悅色,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脾氣好或城府深的人,忙問:「碰見趙先生沒有?」 「還沒有。我該來參見校長,這是應當的規矩。」方鴻漸自信說話得體。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給李梅亭纏住不能脫身,自己跟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談談──有許多話我已經對趙先生說了──」鴻漸聽口風不對,可臉上的笑容一時不及收斂,怪不自在地停留著,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為他撮去──「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沒有?」一般人撒謊,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儘管雄赳赳地胡說,眼睛懦怯不敢平視對方。高松年老於世故,並且研究生物學的時候,學到西洋人相傳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與獅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對視,那野獸給你催眠了不敢撲你。當然野獸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飛眼送秋波,可是方鴻漸也不是野獸,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給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覺得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過失,這次來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寫信收回成命,同時有一種不出所料的滿意,惶遽地說:「沒有呀!我真沒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麼時候發的?」倒像自己撒謊,收到了信在抵賴。 「咦!怎麼沒收到?」高松年直跳起來,假驚異的表情做得維妙維肖,比方鴻漸的真驚惶自然得多;他沒演話劇,是話劇的不幸而是演員們的大幸──「這信很重要。唉!現在抗戰時間的郵政簡直該死。可是你先生已經來了,好得很,這些話可以面談了。」 鴻漸稍微放心,迎合道:「內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亂子。這次長沙的戰事恐怕也有影響,一大批信會遺失,高先生給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個一切撇開的手勢,寬弘地饒赦那封自己沒寫,方鴻漸沒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會不肯屈就,現在你來了,你就別想跑,呵呵!是這麼一回事,你聽我說,我跟你先生雖然素昧平生,可是我聽辛楣講起你的學問人品種種,我真高興,立刻就拍電報請先生來幫忙,電報上說──」高松年頓一頓,試探鴻漸是不是善辦交涉的人,因為善辦交涉的人決不會這時候替自己說許下的條件的。 可是方鴻漸像魚吞了餌,一釣就上,急口接說:「高先生電報上招我來當教授,可是沒說明白什麼系的教授,所以我想問一問?」 「我原意請先生來當政治系的教授,因為先生是辛楣介紹來的,說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開來的履歷上並沒有學位──」鴻漸的臉紅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熱的病人──「並且不是學政治的,辛楣全搞錯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來不很深罷?」鴻漸臉上表示的寒熱又升高了華氏表上一度,不知怎麼對答,高松年看在眼裏,膽量更大──「當然,我決不計較學位,我只講真才實學。不過部裏定的規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學歷,至多只能當專任講師,教授待遇呈報上去一定要駁下來的。我相信辛楣的保薦不會錯,所以破格聘先生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學年再升。快信給先生就是解釋這一回事。我以為先生收到信的。」 鴻漸只好第二次聲明沒收到信,同時覺得降級為副教授已經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書,我方才已經託辛楣帶去了。先生教授什麼課程,現在很成問題。我們暫時還沒有哲學系,國文系教授已經夠了,只有一班文法學院一年級學生共修的論理學,三個鐘點,似乎太少一點,將來我再想辦法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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