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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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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道:「好了,別再算賬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這樣不饒人,天罰你將來娶一個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頭邊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昨天聽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講的擇配標準裏,該添一條:睡時不得打鼾。」鴻漸笑道:「這在結婚以前倒沒法試驗出來,──」辛楣道:「請你別說了。我想一個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來。」鴻漸道:「那當然。娶一個爛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問題了。」辛楣從床上跳起來,要擰鴻漸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從寧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後換坐洋車。他們上了船,天就微雨。時而一點兩點,像不是頭頂這方天下的,到定睛細看,又沒有了。一會兒,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只彷彿許多小水珠在半空裏頑皮,滾著跳著,頑皮得夠了,然後趁勢落地。 鴻漸等都擠在船頭上看守行李,紛紛拿出雨衣來穿,除掉李先生,他說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開箱子取雨衣。這雨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彷彿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捨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塗,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濕的。 孫小姐知趣得很,說自己有雨帽,把手裏的綠綢小傘借給他。這原是把有天沒日頭的傘,孫小姐用來遮太陽的,怕打在行李裏壓斷了骨子,所以手裏常提著。上了岸,李先生進茶館,把傘收起,大家嚇了一跳,又忍不住笑。這綠綢給雨淋得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胸口白襯衫上一灘綠漬,彷彿水彩畫的殘稿。孫小姐紅了臉,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強說沒有關係,顧先生一連聲叫跑堂打洗臉水。辛楣跟洋車夫講價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吩咐茶房拿去擠了水,放在茶爐前面烘。李先生望著灰色的天,說雨停了,路上不用撐傘了。 吃完點心,大家上車。茶房把傘交還孫小姐,濕漉漉加了熱氣騰騰。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一行人催洋車夫趕路。走不上半點鐘,有一個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隻大鐵箱的車夫,載重路滑,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跤,車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車,嚷:「箱子給你摔壞了,」又罵那車夫是飯桶。車夫指著血淋淋的膝蓋請他看,他才不說話。好容易打發了這車夫,叫到另一輛車。走到那頂籐條紮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那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辛楣搶先上橋,走了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車夫們笑他,鼓勵他。 顧先生道:「讓我走個樣子給你們看,」從容不迫過了橋,站在橋堍,叫他們過來。李先生就抖擻精神,脫了眼鏡,步步小心,到了那一頭,叫:「趙先生,快過來,不要怕。孫小姐,要不要我回來攙你過橋?」 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後,對孫小姐疏遠得很。這時候,他深恐濟危扶困,做「叔叔」的責無旁貸,這俠骨柔腸的好差使讓給鴻漸罷,便提心吊膽地先過去了。鴻漸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罵自己膽小,攙她怕反而誤事,只好對孫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孫小姐道:「方先生怕麼?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 鴻漸只有感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摺疊裏都給她溫存到。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隨足微沉復起,數不清的籐縫裏露出深深在下墨綠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視著孫小姐旗袍的後襟,不敢瞧旁處。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勝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種橋沒有?」 顧爾謙正待說:「你們出洋的人走不慣中國路的,」李梅亭用劇臺上的低聲問他看過《文章遊戲》麼,裏面有篇「扶小娘兒過橋」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著他?還是他在後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弱懦無用,跟在孫小姐後面可以有兩種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這對孫小姐是老實話,不好辯駁,而旁人聽來,只覺得鴻漸在客氣。鴻漸的虛榮心支使他把真話來掩飾事實;孫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說什麼。 天色漸昏,大雨欲來,車夫加勁趕路,說天要變了。天彷彿聽見了這句話,半空裏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幾十面銅鼓。從早晨起,空氣悶塞得像障礙著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裏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氣一陣陣衝進來,半黃半落的草木也自昏沉裏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嘆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雨跟著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只彷彿天空鬱熱出來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著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了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 車夫們跑幾步把淋濕的衣襟拖臉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熱度抵不過雨力,彼此打寒噤說,等會兒要好好喝點燒酒,又請乘客抬身子好從車座下拿衣服出來穿。坐車的縮作一團,只恨手邊沒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孫小姐借傘。這雨濃染著夜,水裏帶了昏黑下來,天色也陪著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機械畫所用的墨水瓶裏趕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種夜裏,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自恨牠的一嘴好鬍子當不了昆蟲的觸鬚。車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兩輛車有燈。密雨裏點燈大非易事,火柴都濕了,連劃幾根只引得心裏的火直冒。此時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 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打開身上的提包掏它出來,向地面一射,手掌那麼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裏來。孫小姐的大手電雪亮地光射丈餘,從黑暗的心臟裏挖出一條隧道。於是辛楣下車向孫小姐要了手電,叫鴻漸也下車,兩人一左一右參差照著,那八輛車送出殯似的跟了田岸上的電光走。走了半天,李顧兩人下車替換。鴻漸回到車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睜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聽得李先生直聲嚷。車子都停下來。原來李先生左手撐傘,右手拿手電,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換手時,失足掉在田裏,掙紮不起。大家從泥水裏拉他上來,叫他坐車,仍由鴻漸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只覺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繼續機械地走,不敢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這兩條腿就再走不動。 辛楣也替了顧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鎮上,投了村店,開發了車夫,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個泥澡,其餘三人褲子前後和背心上,縱橫斑點,全是泥淚。大家疲乏的眼睛給雨淋得粉紅,孫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頭腦裏還在颳風下雨,一片聲音。鴻漸吃些熱東西,給辛楣強著喝點燒酒,要熱水洗完腳,倒頭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只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黏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說,昨天走得累了,濕衣服還沒乾,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顧爾謙的興致像水裏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議午後遊雪竇山。遊山回來,辛楣打聽公共汽車票的買法。旅店主人說,這車票難買得很,天沒亮就得上車站去擠,還搶買不到,除非有證件的機關人員,可以通融早買票子。五個人都沒有證件,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旅行時需要這東西。那時候從上海深入內地的人,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從香港轉昆明;所以他們動身以前,也沒有聽見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開的路程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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