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鍾書 > 圍城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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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話給我父親聽見,該說『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將來要做官,這種鄉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酬,替你拉攏。」 「寧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去了,她要強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 「你真愛到三閭大學去麼?」鴻漸不由驚奇地問,「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麼『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有這個感想。譬如我當初很希望到三閭大學去,所以接了聘書,近來愈想愈乏味,這時候自恨沒有勇氣原船退回上海。我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婚,不過我想你真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裏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我問你,曹元朗結婚以後,他太太勉強他做什麼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戰時物資委員會』當處長,是新丈人替他謀的差使,這算得女兒嫁妝的一部分。」 「好哇!國家,國家,國即是家!你娶了蘇小姐,這體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沒有骨氣了。」 「也許人家講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我一點兒不嫉妒。我告訴你罷,蘇小姐結婚那一天,我去觀禮的──」鴻漸只會說:「啊?」──「蘇家有請帖來,我送了禮──」 「送的什麼禮?」 「送的大花籃。」 「什麼花?」 「反正吩咐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麼花。」 「應當是杏花,表示你愛她,她不愛你;還有水仙,表示她心腸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為了她終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來加重這涵意的力量。」 「胡說!夏天哪裏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紙上談兵。好,你既然內行,你自己──將來這樣送人結婚罷。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試驗我有沒有勇氣,去看十幾年心愛的女人跟旁人結婚。咦!去了之後,我並不觸目傷心。我沒見過曹元朗,最初以為蘇小姐賞識他,一定他比我強;我給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難過。那天看見這樣一個怪東西,蘇小姐竟會看中他!老實說,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趙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鴻漸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們倆訂婚了不多幾天,蘇老太太來看家母,說了許多好話,說文紈這孩子脾氣執拗,她自己勸過女兒沒用,還說不要因為這事壞了蘇家跟趙家兩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說出來你要笑的──她以後每天早晨在菩薩前面點香的時候,替我默禱幸福──」鴻漸忍不住笑了──「我對我母親說,她為什麼不念幾卷經超度我呢?我母親以為我很關心,還打聽了好些無聊的事告訴我。這次蘇鴻業在重慶有事,不能趕回來,寫信說一切由女兒作主,只要她稱心。這一對新人都洋氣得很,反對舊式結婚的挑黃道吉日,主張挑洋日子。說陽曆五月最不利結婚,陽曆六月最宜結婚,可是他們訂婚已經在六月裏,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結婚。據說日子也大有講究,星期一二三是結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壞似一天,結果他們挑的是星期三──」 鴻漸笑道:「這準是曹元朗那傢夥想出來的花樣。」 辛楣笑道:「總而言之,你們這些歐洲留學生最討厭,花樣名目最多。偏偏結婚的那個星期三,天氣是秋老虎,熱得厲害。我在路上就想,邀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禮堂裏雖然有冷氣,曹元朗穿了黑呢禮服,忙得滿頭是汗,我看他戴的白硬領圈,給汗浸得又黃又軟。我只怕他整個胖身體全化在汗裏,像洋蠟燭化成一灘油。蘇小姐也緊張難看。行婚禮的時候,新郎新娘臉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幹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斷頭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場所『謹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積犯的相片裏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結婚行禮,在萬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個被破獲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種眉花眼笑的美滿結婚照相,全不是當時照的。」 「大發現!大發現!我有興趣的是,蘇小姐當天看你怎麼樣。」 「我躲著沒給她看見,只跟唐小姐講幾句話──」鴻漸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貨車卸貨時把包裹向地下一摜,只奇怪辛楣會沒聽見──「她那天是女儐相,看見了我,問我是不是來打架的,還說行完儀式,大家往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條的時候,只有我不准動手,怕我藉機會擲手榴彈、灑硝鏹水。她問我將來的計劃,我告訴她到三閭大學去。我想她也許不願意聽見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話沒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鴻漸嘴裏機械地說著,心裏彷彿黑牢裏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角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裏。譬如黑夜裏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裏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了。這一剎那的逼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鴻漸這時只暗恨辛楣糊塗。 「我也沒跟她多說話。那個做男儐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纏住她一刻不放鬆,我看他對唐曉芙很有意思。」 鴻漸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抑止著聲音裏的戰慄說:「關於這種人的事,我不愛聽,別去講他們。」 辛楣聽這話來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鴻漸肩上道:「咱們坐得夠了。這時候海風大得很,回艙睡罷,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說時,打個呵欠。鴻漸跟著他,剛轉彎,孫小姐從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嚇了一大跳,忙問她一個人在甲板上多少時候了,風大得很,不怕冷麼。孫小姐說,同艙女人帶的孩子哭吵得心煩,所以她出來換換空氣。辛楣說:「這時候有點風浪,你暈船不暈船?」孫小姐道:「還好。趙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見的風浪一定比這個厲害得多。」 辛楣道:「厲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條路,」說時把手碰鴻漸一下,暗示他開口,不要這樣無禮貌地啞默。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裏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彷彿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阻這痛的追趕,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講到飛魚,孫小姐聞所未聞,問見過大鯨魚沒有。 辛楣覺得這問題無可猜疑的幼稚。鴻漸道:「看見,多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裏。」燈光照著孫小姐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〇」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聽他胡說!」 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萬確。這條魚吃了中飯在睡午覺。孫小姐,你知道有人聽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聽,張開了嘴看,並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裏塞得結結實實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裏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裏溜得進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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