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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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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上海是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裏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裏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洩。春來了只有向人的身心裏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姦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後一樁倒不失為好現象,戰時人口正該補充。但據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目,只怕將來活不長。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歸於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裏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殢的心緒,完全像填詞裏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現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典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方鴻漸到了蘇家,理想蘇小姐會急忙跑進客堂,帶笑帶嚷,罵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門房送上茶說:「小姐就出來。」蘇家園裏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開得正好,鴻漸想現在才陰曆二月底,花已經趕早開了,不知還剩些什麼,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開著,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這些花的香味,跟蔥蒜的臭味一樣,都是植物氣息而有葷腥的肉感,像從夏天跳舞會上頭髮裏發洩出來的。壁上掛的字畫裏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欲破禪。」 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裏的書畫古玩反覆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蘇小姐才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說:「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會來?」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麼重見面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彷彿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只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 蘇小姐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問他「在什麼地方得意」。他囁嚅說,還沒找事,想到內地去,暫時在親戚組織的銀行裏幫忙。蘇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麼時候吃喜酒的?咱們多年老同學了,你還瞞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來結婚的?真是金榜掛名,洞房花燭,要算得雙喜臨門了。我們就沒福氣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鴻漸羞愧得無地自容,記起《滬報》那節新聞,忙說,這一定是從《滬報》看來的。便痛罵《滬報》一頓,把乾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乾親戚是自己的和同隨俗。還說:「我看見那消息,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為這事還跟我那掛名岳父鬧得很不歡呢。」 蘇小姐臉色漸轉道:「那又何必呢!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當然只知道付了錢要交貨色,不會懂得學問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們計較些什麼!那位周先生總算是你的尊長,待你也夠好,他有權利在報上登那段新聞。反正誰會注意那段新聞,看到的人轉背就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鴻漸誠心佩服蘇小姐說話漂亮,回答道:「給你這麼一說,我就沒有虧心內愧的感覺了。我該早來告訴你的,你說話真通達!你說我在小節上看不開,這話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汙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度,確不徹底。」 蘇小姐想說:「這話不對。不偷錢袋是因為錢袋不值得偷;假如錢袋裏容得上幾千萬,偷了跟納賄一樣的安全,他也會偷。」可是她這些話不說出來,只看了鴻漸一眼,又注視地毯上的花紋道:「虧得你那玩世的態度不徹底,否則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過面子上敷衍,心裏在暗笑他們了。」 鴻漸忙言過其實地擔保,他怎樣把友誼看得重。這樣談著,蘇小姐告訴他,她父親已隨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裏只剩她母親、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內地去。方鴻漸說,也許他們倆又可以同路。蘇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們的母校裏讀了一年,大學因戰事內遷,她停學在家半年,現在也計劃復學。這表妹今天恰到蘇家來玩,蘇小姐進去叫她出來,跟鴻漸認識,將來也是旅行伴侶。 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彷彿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裏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做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 方鴻漸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唐小姐尊稱他為「同學老前輩」,他抗議道:「這可不成!你叫我『前輩』,我已經覺得像史前原人的遺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會挑眼!算我錯了,『老』字先取消。」 蘇小姐同時活潑地說:「不羞!還要咱們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麼?曉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舉,乾脆什麼都不叫他。」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後裊裊空中的餘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操,彷彿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餘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他找出話跟她講,問她進的什麼系。蘇小姐不許她說,說:「讓他猜。」 方鴻漸猜文學不對,教育也不對,猜化學物理全不對,應用張吉民先生的話道:「Search me!難道讀的是數學?那太厲害了!」 ====== 註:Search me─考倒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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