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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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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小姐睡了一天多才起床,雖和方鴻漸在一起玩,不像以前那樣的脫略形骸,也許因為不日到香港,先得把身心收拾整潔,作為見未婚夫的準備。孫氏一家和其他三四個學生也要在九龍下船,搭粵漢鐵路的車;分別在即,拚命賭錢,只恨晚上十二點後餐室裏不許開電燈。到香港前一天下午,大家回國後的通信地址都交換過了,彼此再會的話也反覆說了好幾遍,彷彿這同舟之誼永遠忘不掉似的。鴻漸正要上甲板找鮑小姐,阿劉鬼鬼祟祟地叫「方先生」。 鴻漸自從那天給他三百法郎以後,看見這傢夥就心慌,板著臉問他有什麼事。阿劉說他管的房艙,有一間沒客人,問鴻漸今晚要不要,只討六百法郎。鴻漸揮手道:「我要它幹嗎?」三腳兩步上樓梯去,只聽得阿劉在背後冷笑。他忽然省悟阿劉的用意,臉都羞熱了。上去吞吞吐吐把這事告訴鮑小姐,還罵阿劉渾蛋。她哼一聲,沒講別的。旁人來了,不便再談。吃晚飯的時候,孫先生道:「今天臨別紀念,咱們得痛痛快快打個通宵。阿劉有個空艙,我已經二百法郎定下來了。」 鮑小姐對鴻漸輕藐地瞧了一眼,立刻又注視碟子喝湯。 孫太太把匙兒餵小孩子,懦怯地說:「明天要下船啦,不怕累麼?」 孫先生道:「明天找個旅館,睡它個幾天幾晚不醒,船上的機器鬧得很,我睡不舒服。」 方鴻漸給鮑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洩盡氣的橡皮車胎。晚飯後,鮑小姐和蘇小姐異常親熱,勾著手寸步不離。他全無志氣,跟上甲板,看她們有說有笑,不容許自己插口,把話壓扁了都擠不進去;自覺沒趣丟臉,像趕在洋車後面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沒討到一個小錢,要停下來卻又不甘心。鮑小姐看手錶道:「我要下去睡了。明天天不亮船就靠岸,早晨不能好好的睡。今天不早睡,明天上岸的時候人萎靡沒有精神,難看死了。」蘇小姐道:「你這人就這樣愛美,怕李先生還會不愛你!帶幾分憔悴,更教人疼呢!」 鮑小姐道:「那是你經驗之談罷?──好了,明天到家了!我興奮得很,只怕下去睡不熟。蘇小姐,咱們下去罷,到艙裏舒舒服服地躺著講話。」 對鴻漸一點頭,兩人下去了。鴻漸氣得心頭火直冒,彷彿會把嘴裏香煙銜著的一頭都燒紅了。他想不出為什麼鮑小姐突然改變態度。他們的關係就算這樣了結了麼?他在柏林大學,聽過名聞日本的斯潑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愛情(Eros)演講,明白愛情跟性慾一胞雙生,類而不同,性慾並非愛情的基本,愛情也不是性慾的昇華。他也看過愛情指南那一類的書,知道有什麼肉的相愛、心的相愛種種分別。鮑小姐談不上心和靈魂。她不是變心,因為她沒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會變味。反正自己並沒吃虧,也許還佔了便宜,沒得什麼可怨。方鴻漸把這種巧妙的詞句和精密的計算來撫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騙的情慾、被損傷的驕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豎起來,反而搖擺得厲害。 隔天東方才白,船的速度減低,機器的聲音也換了節奏。方鴻漸同艙的客人早收拾好東西,鴻漸還躺著,想跟鮑小姐後會無期,無論如何,要禮貌周到地送行。阿劉忽然進來,哭喪著臉向他討小費。鴻漸生氣道:「為什麼這時就要錢?到上海還有好幾天呢。」阿劉啞聲告訴,姓孫的那幾個人打牌,聲音太鬧,給法國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飯碗也砸破了,等會就得捲鋪蓋下船。鴻漸聽著,暗喚僥倖,便打發了他。吃早飯時,今天下船的那幾位都垂頭喪氣。孫太太眼睛紅腫,眼眶似乎飽和著眼淚,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麼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鮑小姐瞧見伺候吃飯的換了人,問阿劉哪裏去了,沒人回答她。方鴻漸問鮑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鮑小姐疏遠地說:「謝謝你!不用勞你駕,李先生會上船來接我。」 蘇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紹介紹。」 方鴻漸恨不得把蘇小姐瘦身體裏每根骨頭都捏為石灰粉。鮑小姐也沒理她,喝了一杯牛奶,匆匆起身,說東西還沒收拾完。方鴻漸顧不得人家笑話,放下杯子跟出去。鮑小姐頭也不回,方鴻漸喚她,她不耐煩地說:「我忙著呢,沒工夫跟你說話。」 方鴻漸正不知怎樣發脾氣才好,阿劉鬼魂似地出現了,向鮑小姐要酒錢。鮑小姐眼迸火星道:「伺候吃飯的賞錢,昨天早給了。你還要什麼賞?我房艙又不是你管的。」 阿劉不講話,手向口袋裏半天掏出來一隻髮釵,就是那天鮑小姐擲掉的,他擦地板,三隻只撿到一隻。鴻漸本想罵阿劉,但看見他鄭重其事地拿出這麼一件法寶,忍不住大笑。鮑小姐恨道:「你還樂?你樂,你給他錢,我半個子兒沒有!」回身走了。 鴻漸防阿劉不甘心,見了李醫生胡說,自認晦氣,又給他些錢。一個人上甲板,悶悶地看船靠傍九龍碼頭。下船的中外乘客也來了,鴻漸躲得老遠,不願意見鮑小姐。碼頭上警察、腳夫、旅館的接客擾嚷著,還有一群人向船上揮手巾,做手勢。鴻漸想準有李醫生在內,倒要仔細認認。好容易,扶梯靠岸,進港手續完畢,接客的衝上船來。鮑小姐撲向一個半禿頂,戴大眼鏡的黑胖子懷裏。這就是她所說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嚇,真是侮辱!現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話根本是引誘。一向還自鳴得意,以為她有點看中自己,誰知道由她擺佈玩弄了,還要給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長白鬍子、陳腐得發黴的話:「女人是最可怕的!」還有什麼可說!鴻漸在憑欄發呆,料不到背後蘇小姐柔聲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沒人陪啦。」 鴻漸回身,看見蘇小姐裝扮得嬝嬝婷婷,不知道什麼鬼指使自己說:「要奉陪你,就怕沒福氣呀,沒資格呀!」 他說這冒昧話,準備碰個軟釘子。蘇小姐雙頰塗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暈出紅來,像紙上沁的油漬,頃刻布到滿臉,靦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說:「我沒有那麼大的面子呀!」 鴻漸攤手道:「我原說,人家不肯賞臉呀!」 蘇小姐道:「我要找家剃頭店洗頭髮去,你肯陪麼?」 鴻漸道:「妙極了!我正要去理髮。咱們理完髮,擺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了山我請你吃飯,飯後到淺水灣喝茶,晚上看電影,好不好?」 蘇小姐笑道:「方先生,你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計劃好了。」她不知道方鴻漸只在出國時船過香港一次,現在方向都記不得了。 二十分鐘後,阿劉帶了衣包在餐室裏等法國總管來查過好上岸,艙洞口瞥見方鴻漸在蘇小姐後面,手傍著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詫異,又佩服,又瞧不起,無法表示這種複雜的情緒,便「啐」的一聲向痰盂裏射出一口濃濃的唾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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