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鍾書 > 圍城 | 上頁 下頁


  一天,父親來封快信,上面說:「頃得汝岳丈電報,駭悉淑英病傷寒,為西醫所誤,遂於本月十三日下午四時長逝,殊堪痛惜。過門在即,好事多磨,皆汝無福所致也。」信後又添幾句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結婚,則此番吾家破費不貲矣。然吾家積德之門,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脫災延壽。姻緣前定,勿必過悲。但汝岳父處應去一信唁之。」鴻漸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對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憐憫。自己既享自由之樂,願意旁人減去悲哀,於是向未過門丈人處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長信。

  周經理收到信,覺得這孩子知禮,便吩咐銀行文書科王主任作覆,文書科主任看見原信,向東家大大恭維這位未過門姑爺文理書法都好,並且對死者情詞深摯,想見天性極厚,定是個遠到之器。周經理聽得開心,叫主任回信說:女兒雖沒過門,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個女兒,本想好好熱鬧一下,現在把陪嫁辦喜事的那筆款子加上方家聘金為女兒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兩萬塊錢,折合外匯一千三百鎊,給方鴻漸明年畢業了做留學費,方鴻漸做夢都沒想到這樣的好運氣,對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

  他是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裏從社會學系轉哲學系,最後轉入中國文學系畢業。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來有些滑稽。事實上,惟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外國留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學、物理、哲學、心理、經濟,法律等等都是從外國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

  方鴻漸到了歐洲,既不鈔敦煌卷子,又不訪《永樂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國文獻,更不學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換了三個大學,倫敦、巴黎、柏林;隨便聽幾門功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銀行裏只剩四百多鎊,就計劃夏天回國。方老先生也寫信問他是否已得博士學位,何日東歸。他回信大發議論,痛罵博士頭銜的毫無實際。方老先生大不謂然,可是兒子大了,不敢再把父親的尊嚴去威脅他;便信上說,自己深知道頭銜無用,決不勉強兒子,但周經理出錢不少,終得對他有個交代。

  過幾天,方鴻漸又收到丈人的信,說什麼:「賢婿才高學富,名滿五洲,本不須以博士為誇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賢婿似宜舉洋進士,庶幾克紹箕裘,後來居上,愚亦與有榮焉。」方鴻漸受到兩面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這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可是現在要弄個學位,無論自己去讀或雇槍手代做論文,時間經濟都不夠。就近漢堡大學的博士學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個月。乾脆騙家裏人說是博士罷,只怕哄父親和丈人不過;父親是科舉中人,要看「報條」,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據。

  他想不出辦法,準備回家老著臉說沒得到學位,一天,他到柏林圖書館中國書編目室去看一位德國朋友,瞧見地板上一大堆民國初年上海出的期刊,《東方雜誌》、《小說月報》、《大中華》、《婦女雜誌》全有。信手翻著一張中英文對照的廣告,是美國紐約什麼「克萊登法商專門學校函授班,說本校鑒於中國學生有志留學而無機會,特設函授班,將來畢業,給予相當於學士、碩士或博士之證書,章程函索即寄,通訊處紐約第幾街幾號幾之幾。

  方鴻漸心裏一動,想事隔二十多年,這學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問問,不費多少錢。那登廣告的人,原是個騙子,因為中國人不來上當,改行不幹,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間公寓房間現在租給一個愛爾蘭人,具有愛爾蘭人的不負責、愛爾蘭人的急智、還有愛爾蘭人的窮。相傳愛爾人的不動產(Irish fortune)是奶和屁股;這位是個蕭伯納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兩項財產的分量又得打個折扣。

  他當時在信箱裏拿到鴻漸來信,以為郵差寄錯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開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來,忙向鄰室小報記者借個打字機,打了一封回信,說先生既在歐洲大學讀書,程度想必高深,無庸再經函授手續,只要寄一萬字論文一篇附繳美金五百元,審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學博士文憑,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寫學校名字。署名Patrick Mahoney,後面自贈了四五個博士頭銜。方鴻漸看信紙是普通用的,上面並沒刻學校名字,信的內容分明更是騙局,擱下不理。愛爾蘭人等急了,又來封信,說如果價錢嫌貴,可以從長商議,本人素愛中國,辦教育的人尤其不願牟利。

  方鴻漸盤算一下,想愛爾蘭人無疑在搗鬼,自己買張假文憑回去哄人,豈非也成了騙子?可是──記著,方鴻漸進過哲學系的──撒謊欺騙有時並非不道德。柏拉圖《理想國》裏就說兵士對敵人,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眾都應哄騙。聖如孔子,還假裝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對齊宣王也撒謊裝病。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做兒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們失望麼?買張文憑去哄他們,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或英國殖民地商人向帝國府庫報效幾萬鎊換個爵士頭銜,光耀門楣,也是孝子賢婿應有的承歡養志。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歷上決不開這個學位。索性把價錢殺得極低,假如愛爾蘭人不肯,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騙子,便覆信說: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憑到手,再寄餘款;此間尚有中國同學三十餘人,皆願照此辦法向貴校接洽。

  愛爾蘭人起初不想答應,後來看方鴻漸語氣堅決,又就近打聽出來美國博士頭銜確在中國時髦,漸漸相信歐洲真有三十多條中國糊塗蟲,要向他買文憑。他並且探出來做這種買賣的同行很多,例如東方大學、東美合眾國大學,聯合大學 (Intercollegiate University)、真理大學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塊美金出買碩士文憑,神玄大學(College of Divine Metaphysics)廉價一起奉送三種博士文憑;這都是堂堂立案註冊的學校,自己萬萬比不上。

  於是他抱薄利暢銷的宗旨,跟鴻漸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張空白文憑,填好一張,寄給鴻漸,附信催他繳款和通知其他學生來接洽。鴻漸回信道,經詳細調查,美國並無這個學校,文憑等於廢紙,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過自新,匯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錢。愛爾蘭人氣得咒罵個不停,喝醉了酒,紅著眼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鴻漸先到照相館裏穿上德國大學博士的制服,照了張四吋相。父親和丈人處各寄一張,信上千叮萬囑說,生平最恨「博士」之稱,此番未能免俗,不足為外人道。回法國玩了幾星期,買二等艙票回國。馬賽上船以後,發現二等艙只有他一個中國人,寂寞無聊得很,三等的中國學生覺得他也是學生而擺闊坐二等,對他有點兒敵視。他打聽出三等一個安南人艙裏有張空鋪,便跟船上管事人商量,自願放棄本來的艙位搬下來睡,飯還在二等吃。這些同船的中國人裏,只有蘇小姐是中國舊相識,在裡昂研究法國文學,做了一篇《中國十八家白話詩人》的論文,新授博士。在大學同學的時候,她眼睛裏未必有方鴻漸這小子。

  那時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予。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捨不得穿,鎖在箱裏,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從前她一心要留學,嫌那幾個追求自己的人沒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學畢業生。而今她身為女博士,反覺得崇高的孤獨,沒有人敢攀上來。她對方鴻漸的家世略有所知,見他人不討厭,似乎錢也充足,頗有意利用這航行期間,給他一個親近的機會。沒提防她同艙的鮑小姐搶了個先去。鮑小姐生長澳門,據說身體裏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這句話等於日本人自說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編外國劇本的作者聲明他改本「有著作權,不許翻譯」。因為葡萄牙人血裏根本就混有中國成分。而照鮑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親也許還間接從西班牙傳來阿拉伯人的血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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