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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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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發怒道:「我本來不肯在這兒結婚,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化婆麼?這兒舉目無親,一切事都要自己去辦,商量的人都沒有,別說幫忙!我麻煩死了!家裡人手多,錢也總有辦法。爸爸媽媽為我的事,準備一筆款子。你也可以寫信問你父親要錢。假如咱們在上海結婚,你家裡就一個錢不花麼?咱們那次訂婚已經替家裡省了不少事了。」 鴻漸是留學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運動(Poor Pop Pays;可憐的爸爸付帳。);做兒子的平時呐喊著「獨立自主」,到花錢的時候,逼老頭子掏腰包。他聽從她的話,寫信給方遯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詞不夠明白懇摯,要他重寫,還說:「怎麼你們父子間這樣客氣,一點不親熱的?我跟我爸爸寫信從不起稿子!」他像初次發表作品的文人給人批評了一頓,氣得要投筆焚稿,不肯再寫。柔嘉說:「你不寫就不寫,我不希罕你家的錢,我會寫信給我爸爸。」她寫完信,問他要不要審查,他拿過來看,果然語氣親熱,紙上的「爸爸」「媽媽」寫得如聞其聲。結果他也把信發了,沒給柔嘉看。後來她知道是虛驚,埋怨鴻漸說,都是他偏聽辛楣的話,這樣草草結婚,反而惹家裡的疑心。可是家信早發出去,一切都預備好,不能臨時取消。結婚以後的幾天,天天盼望家裡回信,遠不及在桂林時的無憂無慮。方家孫家陸續電匯了錢來,回上海的船票辛楣替他們定好。趙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飛重慶。開船前兩天,鴻漸夫婦上山去看辛楣,一來拜見趙老太太,二來送行,三來辭行,四來還船票等等的賬。 他們到了辛楣所住的親戚家裡,送進名片,辛楣跑出來,看門的跟在後面。辛楣滿口的「嫂夫人勞步,不敢當」。柔嘉微笑抗議說:「趙叔叔別那樣稱呼,我當不起。」辛楣道:「沒有這個道理——鴻漸,你來得不巧。蘇文紈在裡面。她這兩天在香港,知道我母親來了,今天剛來看她。你也許不願意看見蘇文紈,所以我趕出來向你打招呼。不過,她知道你在外面。」 鴻漸漲紅臉,望著柔嘉說:「那麼咱們不進去罷,就托辛楣替咱們向老伯母說一聲。辛楣,買船票的錢還給你。」辛楣正推辭,柔嘉說:「既然來了,總要見見老伯母的——」她今天穿了新衣服來的,膽氣大壯,並且有點好奇。鴻漸雖然怕見蘇文紈,也觸動了好奇心。辛楣領他們進去。進客堂以前,鴻漸把草帽掛在架子上的時候,柔嘉打開手提袋,照了照鏡子。 蘇文紈比去年更時髦了,臉也豐腴得多。旗袍攙合西式,緊俏伶俐,袍上的花紋是淡紅淺綠橫條子間著白條子,花得像歐洲大陸上小國的國旗。手邊茶几上擱一頂闊邊大草帽,當然是她的,襯得柔嘉手裡的小陽傘落伍了一個時代。鴻漸一進門,老遠就深深鞠躬。趙老太太站起來招呼,文紈安坐著輕快地說:「方先生,好久不見,你好啊?」辛楣說:「這位是方太太。」文紈早看見柔嘉,這時候彷佛聽了辛楣的話才發現她似的,對她點頭時,眼光從頭到腳瞥過。柔嘉經不起她這樣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紈問辛楣道:「這位方太太是不是還是那家什麼銀行?錢莊?唉!我記性真壞——經理的小姐?」 鴻漸夫婦全聽清了,臉同時發紅,可是不便駁答,因為文紈問的聲音低得似乎不準備給他們聽見。辛楣一時候不明白,只說:「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禮拜在香港結婚的。」文紈如夢方覺,自驚自歎道:「原來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還是這一次從外國回來經過香港?」鴻漸緊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來。辛楣暗暗搖頭。柔嘉只能承認,並非從外國進口,而是從內地出口。文紈對她的興趣頓時消滅,跟趙老太太繼續談她們的話。趙老太太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預想著就害怕。文紈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麼!我一個人飛來飛去就五六次了。」趙老太太說:「怎麼你們先生就放心你一個人來來去去麼?」文紈道:「他在這兒有公事分不開身呀!他陪我飛到重慶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剛結了婚去見家父——他本來今天要同我一起來拜見伯母的,帶便看看辛楣——」 辛楣道:「不敢當。我還是你們結婚這一天見過曹先生的。他現在沒有更胖罷?他好像比我矮一個頭,容易見得胖。在香港沒有關係,要是在重慶,管理物資糧食的公務員發了胖,人家就開他玩笑了。」鴻漸今天來了第一次要笑,文紈臉色微紅,趙老太太沒等她開口,就說:「辛楣,你這孩子,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愛胡說。這個年頭兒,發胖不好麼?我就嫌你太瘦。文紈小姐,做母親的人總覺得兒子不夠胖的。你氣色好得很,看著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見你准心裡喜歡。你回去替我們問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萬不要勞步。」文紈道:「他偶爾半天不到辦公室,也沒有關係。不過今天他向辦公室也請了假,昨天喝醉了。」 趙老太太婆婆媽媽地說:「酒這個東西傷身得很,你以後勸他少喝。」文紈眼鋒掠過辛楣臉上,回答說:「他不會喝的,不像辛楣那樣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聽了上一句,向鴻漸偷偷做個鬼臉,要對下一句抗議都來不及——「他是給人家灌醉的。昨天我們大學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開聚餐會,帖子上寫明『攜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帶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 鴻漸忍不住問:「咱們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紈道:「喲!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們同班,他們沒發帖子給你罷?昨天只有我一個人是文科的,其餘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學。」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氣!現在只有學理工法商的人走運,學文科的人窮得都沒有臉見人,不敢認同學了。虧得有你,撐撐文科的場面。」文紈道:「我就不信老同學會那麼勢利——你不是法科麼?要講走運,你也走運,」說時勝利地笑。 辛楣道:「我比你們的曹先生,就差得太遠了。開同學會都是些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跟闊同學拉手去的。看見不得意的同學,問一聲『你在什麼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長耳朵收聽闊同學的談話了。做學生的時候,開聯歡會還有點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國,人家就把留學生的夏令會,說是『三頭會議』:出風頭,充冤大頭,還有——呃——情人做花頭——」大家都笑了,趙老太太笑得帶嗆,不許辛楣胡說。文紈笑得比人家短促,說:「你自己也參加夏令會的,你別賴,我看見過那張照相,你是三頭裡什麼頭?」辛楣回答不出。文紈拍手道:「好!你說不出來了。伯母,我看辛楣近來沒有從前老實,心眼也小了許多,恐怕他這一年來結交的朋友有關係——」 柔嘉注視鴻漸,鴻漸又緊握著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飛機了,下個月在重慶見面。那一包小東西,我回頭派用人送來;假如伯母不方便帶,讓他原物帶轉得了。」她站起來,提了大草帽的纓,彷佛希臘的打獵女神提著盾牌,叮囑趙老太太不要送,對辛楣說:「我要罰你,罰你替我拿那兩個紙盒子,送我到門口。」辛楣瞧鴻漸夫婦站著,防她無禮不理他們,說:「方先生方太太也在招呼你呢,」文紈才對鴻漸點點頭,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姿態就彷佛伸指頭到熱水裡去試試燙不燙,臉上的神情彷佛跟比柔嘉高出一個頭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頭上。然後她親熱地說:「伯母再見,」對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兩個盒子跟她出去。 鴻漸夫婦跟趙老太太敷衍,等辛楣進來了,起身告辭。趙老太太留他們多坐一會,一壁埋怨辛楣道:「你這孩子又發傻勁,何苦去損她的先生?」鴻漸暗想,蘇文紈也許得意,以為辛楣未能忘情、發醋勁呢。辛楣道:「你放心,她決不生氣,只要咱們替她帶私貨就行了。」辛楣要送他們到車站,出了門,說:「蘇文紈今天太豈有此理,對你們無禮得很。」鴻漸故作豁達道:「沒有什麼。人家是闊小姐闊太太,這點點神氣應該有的——」他沒留心柔嘉看他一眼——「你說『帶私貨』,是怎麼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飛到重慶,總帶些新出的化妝品、藥品、高跟鞋、自來水筆之類去送人,也許是賣錢,我不清楚。」 鴻漸驚異得要叫起來,才知道高高蕩蕩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給投炸彈、走單幫的方便,一壁說:「怪事!我真想不到!她還要做生意麼?我以為只有李梅亭這種人帶私貨!她不是女詩人麼?白話詩還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會經紀呢!她剛才就勸我母親快買外匯,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計的。」柔嘉沉著臉,只當沒聽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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