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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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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館都是用「方先生與夫人」名義的,今天下了飛機,頭暈腦脹,沒理會到這一點,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會看見自己發燒的臉,忙說:「我也這樣要求過,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結婚,說她父親——」 「那麼,你太weak,」辛楣自以為這個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詞令:假使鴻漸跟孫小姐並無關係,這個字就說他拿不定主意,結婚與否,全聽她擺佈;假使他們倆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h is weak?這個字不用說是含蓄渾成,最好沒有了。〔注:weak 不堅強、弱;下一句是成語,意指「心志不堅強,被肉欲擺佈了。〕 鴻漸像已判罪的犯人,無從抵賴,索性死了心讓臉穩定地去紅罷,囁嚅道:「我也在後悔。不過,反正總要回家的。禮節手續麻煩得很,交給家裡去辦罷。」 「孫小姐是不是嘔吐,吃不下東西?」 鴻漸聽他說話轉換方向,又放了心,說:「是呀!今天飛機震盪得厲害。不過,我這時候倒全好了。也許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們兩人的東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記得麼?那一次在汪家吃飯,範懿造她謠言,說她不會收拾東西——」 「飛機震盪應該過了。去年我們同路走,汽車那樣顛簸,她從沒吐過。也許有旁的原因罷?我聽說要吐的——」跟著一句又輕又快的話——「當然我並沒有經驗,」毫無幽默地強笑一聲。 鴻漸沒料到辛楣又回到那個問題,彷佛躲空襲的人以為飛機去遠了,不料已經轉到頭上,轟隆隆投彈,嚇得忘了羞憤,只說:「那不會!那不會!」同時心裡害怕,知道那很會。 辛楣咀嚼著煙斗柄道:「鴻漸,我和你是好朋友,我雖然不是孫小姐法律上的保護人,總算受了她父親的委託——我勸你們兩位趕快用最簡單的手續結婚,不必到上海舉行儀式。反正你們的船票要一個星期以後才買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條船回去。旁的不說,回家結婚,免不了許多親戚朋友來吃喜酒,這筆開銷就不小。孫家的景況,我知道的,你老太爺手裡也未必寬裕,可省為什麼不省?何必要他們主辦你們的婚事?」除掉經濟的理由以外,他還列舉其他利害,證明結婚愈快愈妙。鴻漸給他說得服服貼貼,彷佛一重難關打破了,說:「回頭我把這個意思對柔嘉說。費你心打聽一下,這兒有沒有註冊結婚,手續繁不繁。」 辛楣自覺使命完成,非常高興。吃飯時,他要了一瓶酒,說:「記得那一次你給我灌醉的事麼?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對不住孫小姐的。」他問了許多學校裡的事,歎口氣道:「好比做了一場夢——她怎麼樣?」鴻漸道:「誰?汪太太?聽說她病好了,我沒到汪家去過。」辛楣道:「她也真可憐——」瞧見鴻漸臉上醞釀著笑容,忙說——「我覺得誰都可憐,汪處厚也可憐,我也可憐,孫小姐可憐,你也可憐。」鴻漸大笑道:「汪氏夫婦可憐,這道理我明白。他們的婚姻不會到頭的,除非汪處厚快死,准鬧離婚。你有什麼可憐?家裡有錢,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結婚是你自己不好,別說範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臉紅已到極點,聽了這話,並不更紅,只眼睛躲閃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說下去。我失了業,當然可憐;孫小姐可憐,是不是因為她錯配了我?」 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鴻漸道:「你何妨說。」辛楣道:「我不說。」鴻漸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這是什麼意思?」鴻漸道:「因為你說話全是小妞兒撒嬌的作風,准是受了什麼人的薰陶。」辛楣道:「混賬!那麼,我就說啦,啊?我不是跟你講過,孫小姐這人很深心麼?你們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來,她煞費苦心——」鴻漸意識底一個朦朧睡熟的思想像給辛楣這句話驚醒——「不對,不對,我喝醉了,信口胡說,鴻漸,你不許告訴你太太。我真胡塗,忘了現在的你不比從前的你了,以後老朋友說話也得分個界限,」說時,把手裡的刀在距桌寸許的空氣裡劃一劃。 鴻漸道:「給你說得結婚那麼可怕,真是眾叛親離了。」辛楣笑道:「不是眾叛親離,是你們自己離親叛眾。這些話不再談了。我問你,你暑假以後有什麼計劃?」鴻漸告訴他準備找事。辛楣說,國際局勢很糟,歐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軸心國,早晚要牽進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穩,所以他把母親接到重慶去,「不過你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時候了。你願意不願意到我從前那個報館去做幾個月的事?有個資料室主任要到內地去,我介紹你頂他的缺,酬報雖然不好,你可以兼個差。」鴻漸真心感謝。辛楣問他身邊錢夠不夠。鴻漸說結婚總要花點錢,不知道夠不夠。辛楣說,他肯借。 鴻漸道:「借了要還的。」辛楣道:「後天我交一筆款子給你,算是我送的賀儀,你非受不可。」鴻漸正熱烈抗議,辛楣截住他道:「我勸你別推。假使我也結了婚,那時候,要借錢給朋友都沒有自由了。」鴻漸感動得眼睛一陣潮潤,心裡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為了這幾個錢下眼淚,知道辛楣不願意受謝,便說:「聽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結婚了,別瞞我。」 辛楣不理會,叫西崽把他的西裝上衣取來,掏出皮夾,開礦似的發掘了半天,鄭重揀出一張小相片,上面一個兩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嚴肅。鴻漸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麼人?」辛楣取過相片,端詳著,笑道:「你別稱讚得太熱心,我聽了要吃醋的,咱們從前有過誤會。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氣就夠了,用不到熱心。」鴻漸道:「豈有此理!她是什麼人?」辛楣道:「她父親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裡。」 鴻漸道:「照你這樣,上代是朋友,下代結成親眷,交情一輩子沒有完的時候。好,咱們將來的兒女——」孫小姐的病徵冒上心來,自覺說錯了話——「唔——我看她年輕得很,是不是在念書?」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學時髦,去念什麼電機工程,念得叫苦連天。放了暑假,報告單來了,倒有兩門功課不及格,不能升班,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轉系轉學。這麼一來,不念書了,願意跟我結婚了。哈哈,真是個傻孩子。我倒要謝謝那兩位給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會再教書了,你假如教書,對女學生的分數批得緊一點,這可以促成無數好事,造福無量。」鴻漸笑說,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進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進皮夾,看手錶,嚷道:「不得了,過了時候,孫小姐要生氣了!」手忙腳亂算了賬,一壁說:「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當面點交?」 他們進飯館,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出來的時候,早已妥妥貼貼地是夜了。可是這是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彷佛讓導演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氣!不知道重慶今天晚上有沒有空襲,母親要嚇得不敢去了。我回去開無線電,聽聽消息。」 鴻漸吃得很飽,不會講廣東話,怕跟洋車夫糾纏,一個人慢慢地踱回旅館。辛楣這一席談,引起他許多思緒。一個人應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精采,譬如辛楣。自己這一年來,牢騷滿腹,一觸即發;因為一向不愛聽人家發牢騷,料想人家也未必愛聽自己的牢騷,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談話都不痛快。照辛楣講,這戰事只會擴大拖長,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給辛楣猜著了——鴻漸愧怕得遍身微汗,念頭想到別處——辛楣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並非熱烈的愛,否則,他講她的語氣,不會那樣幽默。他對她也許不過像自己對柔嘉,可見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是不是都因為男女年齡的距離相去太遠? 但是去年對唐曉芙呢?可能就為了唐曉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會再擺佈自己了。那種情感,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病,真要不得!不過,生這種病有它的快樂,有時寧可再生一次病。鴻漸歎口氣,想一年來,心境老了許多,要心靈壯健的人才會生這種病,譬如大胖子才會腦充血和中風,貧血營養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 如再大十幾歲,到了迴光返照的年齡,也許又會愛得如傻如狂了,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像現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為負擔,這也是頂好的,至少是頂舒服的。快快行了結婚手續完事。辛楣說柔嘉「煞費苦心」,也承她瞧得起這自己,應當更憐惜她。鴻漸才理會,撇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太長久了,趕快跑回旅館。經過水果店,買了些鮮荔枝和龍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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