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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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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楣問她怎樣消遣,她說愛看話劇,問辛楣愛看不愛看。辛楣說:「我很喜歡話劇,可惜我沒有看過——呃——多少。」范小姐問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認為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范小姐快樂地拍手掌道:「趙先生,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完全相同。你覺得他什麼一個戲最好?」辛楣沒料到畢業考試以後,會有這一次的考試。十幾年小考大考訓練成一套虛虛實實、模棱兩可的回答本領,現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說:「他是不是寫過一本——呃——『這不過是』——」 范小姐的驚駭表情阻止他說出來是「春天」、「夏天」、「秋天」還是「冬天」。②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教她張著嘴,好一會上下顎合不攏來。假使丈夫這樣愚昧無知,豈不活活氣死人!幸虧離結婚還遠,有時間來教導他。她在天然的驚駭表情裡,立刻放些藝術。辛楣承認無知胡說,她向他講解說「李健吾」並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說辛楣要看劇本,她那兒有。辛楣忙謝她。她忽然笑說:「我的劇本不能借給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來給你看。」辛楣問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說她的劇本有好幾種是作者送的,辛楣擔保不會損壞或遺失這種名貴東西。范小姐嬌癡地說:「那倒不是。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說非看不可了。 ========== 注②:《這不過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劇本,在上海公演過。 劉小姐不多說話,鴻漸今天專為吃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鋒甚健,向劉小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裡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說:「我巡查過了。」鴻漸問他查些什麼。汪先生笑說: 「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著不洗。我想這怎麼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姦,真氣得我要死。最後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全貪小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帶給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長托我替他燒了,他來吃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舍間來吃晚飯的。我內人說禾花雀炸了吃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裡,然後紅燒。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說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們以為他沒有吃夠,他說不是,據他計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嫻,二十幾?——二十五隻,應該剩五隻。我說難道我打過偏手,高校長也說豈有此理。我內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隻——不是五隻——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麼說?她說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我們又氣又笑。這四隻多餘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吃——」 「可惜!為什麼不送給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沖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面給高校長的。」 鴻漸道:「這樣說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 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也上了她的當。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說:『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裡面洗過一次澡。』他聽錯了,以為我說『雞在這水裡洗過腳』,還跟我開玩笑說什麼『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後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嚇,算弄清楚了。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裡吃。我問這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說,到臨了才漏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婦,允許把兒子配給她。你們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請客,我們先滿屋子巡查一下。我看這兩個全用不下去了,有機會要換掉她們。」 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說:「用人真成問題。」范小姐說:「我聽了怕死人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劉小姐說:「我們家裡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 汪太太笑對范小姐說:「你快要不是一個人了——劉小姐,你哥哥嫂嫂真虧了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搶坐。主人說,圓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亂不得。又勸大家多吃菜,因為沒有幾個菜。客人當然說,菜太豐了,就只幾個人,怕吃不下許多。汪先生說:「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孫小姐找來,她從沒來過。」范小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鴻漸聽人說起孫小姐,心直跳,臉上發熱,自覺可笑,孫小姐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汪太太道:「最初趙先生帶了這麼一位小姐來,我們都猜是趙先生的情人呢,後來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對鴻漸笑道:「你瞧謠言多可怕!」范小姐道:「孫小姐現在有情人了——這可不是謠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問誰,鴻漸滿以為要說到自己,強作安詳。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秘密。」鴻漸慌得拚命吃菜,不讓臉部肌肉平定下來有正確的表情。辛楣掠了鴻漸一眼,微笑說:「也許我知道是誰,不用你說。」鴻漸含著一口菜,險的說出來:「別胡鬧。」范小姐誤會辛楣的微笑,心安理得地說:「你也知道了?消息好靈通!陸子瀟追求她還是這次寒假裡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們那時候在桂林,怎麼會知道?」 鴻漸情感像個漩渦。自己沒牽到,可以放心。但聽說孫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難受。自己並未愛上孫小姐,何以不願她跟陸子瀟要好?孫小姐有她的可愛,不過她嫵媚得不穩固,嫵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脾氣當然討人喜歡——這全是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種了根。像陸子瀟那樣人,她決不會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說他們天天通信,也決不會憑空撒謊。忽然減了興致。 汪氏夫婦和劉小姐聽了都驚奇。辛楣採取大政治家聽取情報的態度,彷佛早有所知似的,沉著臉回答:「我有我的報導。陸子瀟曾經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小姐,我不贊成。子瀟年紀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閒事罷。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麼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也來。不過子瀟有點小鬼樣子,我不大喜歡。」 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歷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子瀟是歷史系的台柱教授,當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壞,他是個小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韓學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人。學校裡已經什麼『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說你們是『汪派』麼?劉小姐的哥哥已經有人說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裡有好幾個小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隨他們編派我們什麼。」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裡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交。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係,算『從龍派』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全是捕風捉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 范小姐對學校派別毫無興趣,只覺得對孫小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裡鬧黨派,真沒有意思。孫小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麼關係。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並不覺得她邋遢。」 鴻漸因為人家說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隨口說聲「是」。汪太太道:「聽說方先生很能說話,為什麼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說,菜太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汪先生沒讓她說完,插嘴說:「內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 「哈,汪太太,請客為什麼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松年一路說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和范小姐不再連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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