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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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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忙站起來細看那兩條山水小直幅。方鴻漸表示不知道汪太太會畫,出於意外;趙辛楣表示久聞汪太太善畫,名下無虛。這兩種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興得摸著鬍子說:「我內人的身體可惜不好,她對於畫和音樂——」沒說完,汪太太出來了。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敷了粉。嘴唇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頭髮沒燙,梳了髻,想來是嫌本地理髮店電燙不到家的緣故。手裡抱著皮熱水袋,十指甲全是紅的,當然絕非畫畫時染上的顏色,因為她畫的是青山綠水。 汪太太說她好久想請兩位來玩兒,自己身體不爭氣,耽誤到現在。兩人忙問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一向沒敢來拜訪,賞飯免了罷。汪太太說她春夏兩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飯一定要來吃的。汪先生笑道:「我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謝儀,吃你們兩位的謝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鴻漸道:「這怎麼請得起!謝大媒先沒有錢,別說結婚了。」 辛楣道:「這個年頭兒,誰有閒錢結婚?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汪先生,汪太太,吃飯和做媒,兩件事全心領謝謝,好不好?」 汪先生說:「世界變了!怎麼年輕人一點熱情都沒有?一點——呃——『浪漫』都沒有?婚不肯結,還要裝窮!好,我們不要謝儀,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 汪太太道:「啊呀!你們兩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過你們留學的人,隨身本領就是用不完的財產。趙先生的家世、前途,我們全有數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這媒婆勁兒足不足?」大家和著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結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來挑去,沒有一個中意的。你們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小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嚇!我看見得多了,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鬧,反正他們有錢。要講沒有錢結婚,娶個太太比濫交女朋友經濟得多呢。你們的藉口,理由不充分。」 兩人聽得駭然,正要回答,汪處厚假裝出正顏厲色道:「我有句聲明。我娶你並不是為了經濟省錢,我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規矩人,從來不胡鬧,你這話人家誤會了可了不得!」說時,對鴻漸和辛楣頑皮地眨眼。 汪太太輕藐地哼一聲:「你年輕的時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輕過。」 汪處厚臉色一紅。鴻漸忙說,汪氏夫婦這樣美意,不敢辜負,不過願意知道介紹的是什麼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願意了。這兩位小姐是誰,天機還不可洩露。處厚,不要說出來!」 汪先生蒙太太這樣密切地囑咐,又舒適了,說:「你們明天來了,自然會知道。別看得太嚴重,借此大家敘敘。假如兩位毫無意思,同吃頓飯有什麼關係,對方總不會把這個作為把柄,上公堂起訴,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勸。這戰爭看來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結婚,兩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後期』,這話很有道理。兩位結了婚,公私全有好處。我們這個學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時請人不容易,像兩位這樣的人才——嫻,我不是常和你講他們兩位的?——肯來屈就,學校決不放你們走。在這兒結婚成家,就安定下來,走不了,學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這話別說出去——下學期也許負責文學院。教育系要從文學院分出去變成師範學院,現在教育系主任孔先生當然不能當文學院長了。兄弟為個人打算,也願意千方百計扣住你們。並且家眷也在學校做事,夫婦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收入,生活負擔並不增加——」 汪太太截斷他話道:「寒磣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說『一點浪漫都沒有』,一五一十打什麼算盤!」 汪先生道:「瞧你那樣性急!『浪漫』馬上就來。結婚是人生最美滿快樂的事,我和我內人都是個中人,假使結婚不快樂,我們應該苦勸兩位別結婚,還肯做媒麼?我和她——」 汪太太皺眉搖手道:「別說了,肉麻!」她記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見個和尚講輪回,丈夫偷偷對自己說:「我死了,趕快就投人身,來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陣厭恨。鴻漸和辛楣盡義務地恭維說,像他們這對夫婦是千里揀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兩人把汪太太討論個仔細。都覺得她是個人物,但是為什麼嫁個比她長二十歲的丈夫?兩人武斷她娘家窮,企羨汪處厚是個地方官。她的畫也過得去,不過上面題的字像老汪寫的。鴻漸假充內行道:「寫字不能描的,不比畫畫可以塗改。許多女人會描幾筆寫意山水,可是寫字要她們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醜。」鴻漸到自己臥室門口,正掏鑰匙開鎖,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說:「你注意到麼——汪太太的神情裡有一點點像——像蘇文紈,」未說完,三腳兩步上樓去了。鴻漸驚異地目送著他。 客人去後,汪先生跟太太回臥室,問:「我今天總沒有說錯話罷?」這是照例的問句,每次應酬之後,愛挑眼的汪太太總要矯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沒有罷,我也沒心思來記——可是文學院長的事,你何必告訴他們!你老喜歡吹在前面。」汪處厚這時候有些後悔,可是嘴硬道:「那無所謂的,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飯碗一半在我手裡。你今天為什麼掃我的面子——」汪處厚想起來了,氣直冒上來——「就是年輕不年輕那些話,」他加這句解釋,因為太太的表情是詫異。汪太太正對著梳粧檯的圓鏡子,批判地審視自己的容貌,說:「哦,原來如此。你瞧瞧鏡子裡你的臉,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見你!」汪太太並不推開站在身後的丈夫,只從粉盒子裡取出絨粉拍,在鏡子裡汪先生鐵青的臉上,撲撲兩下,使他面目模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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