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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鴻漸兩天沒剃鬍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髮,東結一團,西刺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嶺,西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大家看了鴻漸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麼要面子!我這身衣服更糟,我盡它去。」他的舊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幹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折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

  辛楣換了衣履下來,李先生嘆惜他衣錦夜行,顧先生嘖嘖稱羨,還說:「有勞你們兩位,咱們這些隨員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勞!希望兩位馬到成功。」辛楣頑皮地對鴻漸說:「好好陪著孫小姐,」鴻漸一時無詞可對。孫小姐的臉紅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國時飯上沖酒的涼水;自己不會喝酒,只在水裡沖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液體在白液體裡泛布靉靆,做出雲霧狀態,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沖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溫淡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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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Professor May Din Lea 李梅亭教授,後三個字英文之文意分別為五月、吵鬧、草地;mating 交配;靉靆,雲多而昏暗的樣子。晉·潘尼《逸民吟》:朝雲靉靆,行露未晞。唐·鄭穀《入閣詩》:壽山晴靉靆,顥氣暖連延。

  辛楣倆去了一個多鐘點才回來。李梅亭繃著臉,辛楣笑容可掬,說明天站長特留兩張票,後天留三張票,五人裡誰先走。結果議決李顧兩位明天先到金華。吃晚飯時,梅亭喝了幾杯酒,臉色才平和下來。原來他們到車站去見站長,傳遞片子的人好一會才把站長找來。他跑得滿頭大汗,一來就趕著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長」,撇下李梅亭不理,還問辛楣是否也當「報館」主筆。辛楣據實告訴他,在《華美新聞》社當編輯。

  那站長說:「那也是張好報紙,我常看。我們這車站管理有未善之處,希望李先生指教。」說著,把自己姓名寫給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報上揄揚之意。辛楣講起這事,忍不住笑,說他為車票關係,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顧爾謙憤然道:「這種勢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人——當然趙先生也是位社會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沒有他那樣挺的西裝,所以吃了虧了。」李梅亭道:「我並不是沒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風塵僕僕,我覺得犯不著糟蹋。」辛楣忙說:「沒有李先生這張片子,衣服再新也沒有用。咱們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只關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裡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腳夫只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犺傢伙擱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結行李票的,不會誤事。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先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彷佛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著耳朵全沒聽到。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擾亂擁擠,擔憂著明天,只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明天三人領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裡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衝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線去。

  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沖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裡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麼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彷佛沙丁魚罐,裡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裡,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裡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

  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後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著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後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只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按我的煙頭。」那女人的同鄉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讓出來一角空隙,只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汽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彷佛下半世全在車裡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外的事。

  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置了,入坐開車。這輛車久曆風塵,該慶古稀高夀,可是抗戰時期,未便退休。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馴、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彆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馭瞭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後面洩氣,於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座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後跌在那女人身上。

  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裡,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前進。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汽車夫就破口臭駡,此刻罵得更厲害了。

  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願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體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後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後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奼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貨,似乎泥水匠粉飾牆壁用的,汽車顛動厲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裡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勝人工,塗抹的紅色裡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公務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兒是女客,啊!」

  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麼用?汽車還是要拋錨。你這粗話人家聽了刺耳朵。」汽車夫本想一撒手,說「老子不開了」!一轉念這公務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到車房裡先上車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說上省政府公幹,自己鬥不過他們,只好忍著氣,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幹你事!怕刺耳朵,塞了它做聾子!」

  車夫沒好氣,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險的撞在對面來的車上。那軍官的老婆怕聞汽油味兒,給車一顛,連打噁心,嘴裡一口口濃厚的氣息裡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蔔味。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衝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沒吃東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裡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裡,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只有輪流地側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節,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然而拋錨三次以後,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裡吃飯。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裡的餅乾。

  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器壞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佔有好座位。原車有座位而現在沒座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別搶。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心理也佔優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

  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松脫、腑髒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彷佛在胃裡琤琮跳碰,有如賭場中碗裡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裡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適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裡的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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