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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12)


  愛默說:「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訴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沒有?」

  「你知道他見了我就頭痛,那裡會巴巴地來告訴我?我這幾天無聊,有朋友走,就到車站去送,借此看看各種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個親戚,誰知道碰上你們先生,他看見我好象很不得勁,要躲,我招呼了他,他才跟我說到上海找房子去。你昨天倒沒有去送他?」

  「我們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別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麼行?他也不要人送,只帶了個手提箱,沒有大行李。」

  「他有個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俠君含意無窮地盯住愛默。

  愛默跳起來道:「呀?什麼?」

  「他臥車車廂裡只有他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樣子很老實,長得也不頂好,見了我只想躲,你說怪不怪?建侯說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

  愛默臉色發白說:「他哪裡有什麼表侄女?這有點兒蹊蹺?」「是呀!我當時也說,怎麼從沒聽你們說起。建侯挽著那女孩子的手,對我說:『你去問愛默,她會知道。』我聽他語氣嚴重,心裡有些奇怪,當時也沒多講什麼。建侯神氣很落落難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愛默眼睛睜到無可再大,說:「這裡頭有鬼。那女孩子什麼樣子?建侯告訴你她的姓沒有?」

  陳俠君忽然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後合。愛默生氣道:「有什麼可笑的?」頤谷恨陳俠君闖來打斷了談話,看到愛默氣惱,就也一臉的怒氣。俠君笑意未斂,說:「對不住,我忍不住要笑。建侯那大傻子,說做就真會去做!我現在全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新有的情人,偷偷到南方去度蜜月,沒料到會給我這討厭傢伙撞破。他知道這事瞞不了,索性叫我來向你報信。哈哈!我夢想不到建侯還有那一手!這都是那天茶會上把他激出來的。我只笑他照我的話一字沒改地去做,揀的對象也是相貌平庸,態度寒窘,樣子看來是個沒見世面的小孩子,一頓飯、兩次電影就可以結交的,北平城裡多得是!在她眼裡,建侯又闊綽,又偉大,真好比那位離婚的美國女人結識了英國皇太子了。哈哈,這事怎樣收場呢!」

  愛默氣得管束不住眼淚道:「建侯竟這樣混賬!欺負我——」這時候,她的時髦、能幹一下子都褪掉了,露出一個軟弱可憐的女人本相。頤穀看見愛默哭了,不知所措,忽然發現了愛默哭的時候,她的年齡,她相貌上的缺陷都顯示出來,她的臉在眼淚下也象潑著水的鋼筆字,模糊浮腫。同時愛默的眼淚提醒他,她還是建侯的人,這些眼淚是建侯名分裡該有的。陳俠君雖然理論上知道,女人一哭,怒氣就會減少,宛如天一下雨,狂風就會停吹,但真見了眼淚,也慌得直說:「怎麼你哭了?有什麼辦法,我一定盡力!」

  愛默恨恨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事,你會盡什麼力。你去罷,我有事會請你來。我旁的沒什麼,就氣建侯把我蒙在鼓裡,我自己也太糊塗!」

  俠君知道愛默脾氣,扯個淡走了。愛默也沒送他,坐在沙發上,緊咬著牙。臉上的淚漬象玻璃上已幹的雨痕。頤穀瞧她臉在憤恨裡變形換相,變得又尖又硬,帶些殺氣。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厲害的女人,害怕起來,想今天還是回家罷,就起身說:「李太太——」

  愛默如夢乍醒道:「頤穀,我正要問你,你愛我不愛?」

  這句突兀的話把頤穀嚇得呆呆的,回答不上來。

  愛默頑皮地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呀!你愛著我。」怎樣否認這句話而不得罪對方,似還沒有人知道。頤谷不明白李太太問的用意,也不再願意向她訴說衷情,只覺得情形嚴重,想溜之大吉。

  愛默瞧第二炮也沒打響,不耐煩道:「你說呀!」

  頤穀愁眉苦臉,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敢——」

  這並不是愛默想像中的回答,同時看他那為難樣子,真教人生氣,不過想到建侯的事,心又堅決起來,就說:「這話倒有趣。為什麼不敢?怕李先生?你看李先生這樣胡鬧。說怕我罷,我有什麼可怕?你坐下來,咱們細細的談。」愛默把身子移向一邊,讓出半面沙發拍著叫頤穀坐。愛默問的用意無可誤解了,頤穀如夢忽醒,這幾天來魂夢裡構想的求愛景象,不料竟是這麼一回事。他記起陳俠君方才的笑聲來,建侯和那女孩子的戀愛在旁人眼裡原來只是笑話!一切調情、偷情,在本人無不自以為纏綿浪漫、大膽風流,而到局外人嘴裡不過又是一個曖昧、滑稽的話柄,只照例博得狎褻的一笑。頤穀未被世故磨練得頑鈍,想到這裡,愈加畏縮。

  愛默本來怒氣勃勃,見頤穀閃閃躲躲,愈不痛快,說:「我請你坐,為什麼不坐下來!」

  頤穀聽了命令,只好坐下。剛坐下去,「啊呀!」一聲,直跳起來,彈簧的震動把愛默也顛簸著。愛默又驚又怒道:「你這人怎麼一回事?」

  頤穀道:「淘氣躲在沙發下面,把我的腳跟抓了一把。」

  愛默忍不住大笑,頤穀哚著嘴道:「它抓得很痛,襪子可能給抓破了。」

  愛默伸手把淘氣捉出來,按在自己腿上,對頤穀說:「現在你可以安心坐了。」

  頤穀急得什麼推託藉口都想不出,哭喪著臉胡扯道:「這貓雖然不是人,我總覺得它懂事,好象是個第三者。當著它有許多話不好講。」說完才覺得這句話可笑。

  愛默皺眉道:「你這孩子真不痛快!好,你捉它到外面去。」把淘氣遞給頤穀。淘氣掙扎,頤穀緊提了它的頸皮——這事李太太已看不入眼了——半開書房門,把淘氣扔出去,趕快帶上門,只聽得淘氣連一接二的尖叫,銳利得把聽覺神經刺個對穿,原來門關得太快,夾住了它的尾巴尖兒。愛默再也忍不住了,立起來順手給頤穀一下耳光,拉開門放走淘氣,一面說:「去你的,你這大傻瓜!」淘氣夾著創痛的尾巴直向裡面竄,頤穀帶著熱辣辣的一片臉頰一口氣跑到街上,大門都沒等老白來開。頭腦裡象舂米似的一聲聲頓著:「大傻瓜!大傻瓜!」

  李太太看見頤谷跑了,懊悔自己太野蠻,想今天大失常度,不料會為建侯生氣到這個地步。她忽然覺得老了,仿佛身體要塌下來似的衰老,風頭、地位和排場都象一副副重擔,自己疲乏得再挑不起。她只願有個逃避的地方,在那裡她可以忘掉驕傲,不必見現在這些朋友,不必打扮,不必鋪張,不必為任何人長得美麗,看得年輕。

  這時候,昨天從北平開的聯運車,已進山東地境。李建侯看著窗外,心境象向後飛退的黃土那樣的乾枯憔悴。昨天的興奮仿佛醉酒時的高興,事後留下的滋味不好受。想陳俠君准會去報告愛默,這事鬧大了,自己沒法下臺。為身邊這平常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自悔一時糊塗,忍不住氣,自掘了這個陷阱。這許多思想,攙了他手同看窗外風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覺得人生前途正象火車走不完的路途,無限地向自己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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